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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龙山这名字听起来气势磅礴,到了地方,谢蝉掀开车帘往外看,发现山其实并不高,只是几座连绵的山岗,山岗一面是一大片长满荒草的山地,另一面地势崎岖。
差吏在荆棘树丛里砍出一条道来,谢嘉琅和属官都上山去了,两个小吏坐在山下树荫里打瞌睡。
山脚下没有大道,马车进不去,谢蝉下了马车,走在弯弯折折的田埂上。
山坡上,有农人在耕作,草地间一群牛羊悠闲地吃着草,几个头戴草帽、光着脚丫子的牧童在田野间嬉戏打闹。
天气炎热,头顶日头毒辣,谢蝉走到山脚下,累出一身的汗。她带了酸梅汤和一些瓜果过来,请小吏们吃,小吏们道谢不迭。
等了一会儿,山上的官吏也下来了,个个晒得满头大汗,都坐在树下吃瓜果。
青阳问:“大人怎么没下来?”
一个小吏答道:“大人和老把式还在看地形,这水渠要修起来啊,一定得挖山,老把式不同意,大人让他再看看。”
谢嘉琅查过平州城的田亩册子,发现盘龙山一侧大片田地干旱,而另一面却多水灾,几次实地勘查后,他翻阅农书,请教老把式,问是否可以修建水渠、引水灌溉。
老把式说本来可行,但是平州城此地自古以来有个传说,盘龙山以前是一片平原,某次翻地龙后多出来几座山岗,这山岗里镇着风水气脉,不能随便惊动,所以水渠一直没修起来。
谢嘉琅决定要修建水渠,已经带着小吏开始画图纸,看能不能绕过盘龙山。
谢蝉抬头看了下山岗,觉得也不是很高,拿起水壶往上走,青阳和随从跟过来,手里拿了根棍子拍打草丛,怕有蛇藏在里面。
山确实不高,不过爬起来也费力,终于登上山顶,几人看树下有几块大石头,坐下歇口气。
山岗另一头有说话声传来。
谢蝉歇够了,站起身,绕过树丛,循着声音张望。
不远处的山坡上人影晃动,几个差吏、老农簇拥着一人站在一处突出的山崖上讨论着什么,日光炽烈,洒在人群最当中那身青绿色官服上,他没戴草帽,袍角翻卷塞在革带里,袖子扎起,露出的结实手臂上汗珠滚动,身影高大挺拔,侧脸线条坚毅。
谢蝉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晒的,脸上一阵阵的发烫。
青阳走到她身后,高兴地朝山坡那边挥手:“大人!”
谢嘉琅抬头,朝他们看过来,目光如电,透过让人眩晕的烈日,落在谢蝉身上。
没来由的,谢蝉心怦怦地飞快跳动,心潮起伏,身上燥热起来。
她忽然不敢和谢嘉琅对视,错开了视线。
那头,谢嘉琅似乎愣了下,朝他们走过来,其他人跟着一起。
青阳和随从把带上来的酸梅汤和瓜果送上前,众人又累又热又渴,喜出望外,坐下一起吃瓜果。
天气热,几个砍荆棘的汉子挪到大石头后面,脱了衣裳凉快。
谢嘉琅没去拿瓜果,径自走到谢蝉面前,袖摆已经放下,袍角也整理好了,脸上汗津津的,衣领扣得严实,问:“怎么到这里来了?”
谢蝉抬眸,看他鬓角都汗湿透了,把水壶递给他,“就想来看看你。”
想看看他在忙什么,是不是很辛苦,想关心他,昨天那点别扭早就烟消云散了。
谢嘉琅接过水壶,看着谢蝉,她一路爬上山,发丝有些乱,衣襟微敞,双颊晒得发红,额上一层细密的汗,鼻尖上一颗晶莹的汗珠,颤颤巍巍的,引得人想帮她拂去。
“山上热。”他紧紧攥着水壶,扭过脸,看向山岗下荒芜的山地,“别在这待着了,回去吧。”
谢蝉怕打扰他忙正事,喔一声,转身下山去。
走出几步,她回头叮嘱:“那你别累着了。”
“嗯。”
谢嘉琅轻轻地应一声,立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顺着蜿蜒的山道下山,才收回目光。
大树下,跑腿帮闲的汉子稀里哗啦啃着甜瓜,赞道:“大人和夫人感情真好,这么热的天,夫人巴巴地过来看大人!夫人生得仙女似的,还这么贤惠!”
“听说夫人家里还很阔气,夫人来之前,大人院子里只有两箱书,夫人来了以后,我们才吃得上甜瓜。”
“夫人家是怎么看上大人的?”
“大人会读书,读书人清贵嘛!”
属官听他们信口胡说,笑骂道:“你们快住嘴!那不是大人的夫人,大人还没娶亲。”
汉子挠挠脑袋,笑道:“我们都以为是新夫人呢!只是还没有过门。”
他们笑一阵,丢开这事,说起其他八卦。
石头旁,谢嘉琅拔开水壶塞子,喝了口水,清甜冰凉。
夫人?
他何德何能。
但是他没有去纠正那几个汉子,他只是沉默地坐在树荫下,久久无言。
*
谢蝉到了山脚下,顺着田埂往大道走,登上马车,道旁一群妇人说说笑笑走过,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只盖了棉布的竹篮子。
“她们这是去哪里?”
给谢蝉他们带路的老农笑着答:“给家里男人送吃的喝的,地里活多,男人回家吃饭,一来一回耽误时间,都是送到地头吃。”
谢蝉看着那群妇人。
她们走下大道,分散在田埂山地,扯开嗓子对着山坡大喊,很快,田间耕作的农人纷纷扛着锄头走下来,妇人迎上去。男人接过篮子,大口喝水,妻子为他们擦汗,夫妻俩走向有树荫的地方,坐下吃饭,乡下地方没什么规矩,有些年轻夫妻在草丛里搂搂抱抱,很亲热。
谢蝉放下帘子,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
马车在大道上颠簸,她的思绪也跟着颠簸起伏,像一锅茶汤,滚沸了又沸,不停冒出细小的泡泡,咕嘟咕嘟。
回到府里,下马车时,谢蝉昏昏沉沉,头晕脑胀。
“不会中暑了吧?”
青阳赶紧取来药丸给她服下,让她躺下休息。
大白天的,放下帐幔,屋里还是亮堂,谢蝉睡不着,院子里栽了树,罩下浓密的树荫,风吹过,枝叶婆娑,蝉躲在茂密的叶丛间鸣叫。
谢蝉躺在枕上,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谢嘉琅的气。
她想他。
想和他说说话,想和他一起吃饭,想把高兴的、烦恼的事情都说给他听。
可是他早出晚归,对她避而不见,问什么都不答。
*
下午,谢嘉琅从外面回来,青阳说谢蝉有点中暑。
他心乱了一下,立刻过来看谢蝉。
谢蝉躺在被子里想着心事,谢嘉琅推门进来,她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下意识往被子里缩,拉高被子蒙住自己微红的脸。
脚步声靠近。
眼前一亮,谢嘉琅拉开了被子,看着谢蝉,眉头紧皱,神色严肃。
“是不是去山上晒着了?”
他问。
谢蝉咬唇,没吭声。
谢嘉琅俯身,手抬起,贴在谢蝉额头上,她额头微微发烫。
“吃了药没有?”他轻声问。
谢蝉点头,“头有点晕。”
声音软软的。
谢嘉琅垂眸凝视她半晌,终究没说什么,给她拉好被子,温和地道:“好好休息。”
他起身要出去,袖子一紧。
谢嘉琅低头,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袖摆。
他看着她的手,沉默不语。
谢蝉拽着他,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想了想,小声说:“我睡不着,陪我坐一会儿吧。”
一句没有称呼的要求。
谢嘉琅手指颤了下,坐了回去。
他只是坐着,也没说什么话,房里静悄悄的,但谢蝉觉得心里舒服了点,侧过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迷迷糊糊睡着了。
袖摆从她指间滑落。
朦胧中,她感觉到床边窸窸窣窣的响动,人半梦半醒,眼睛没睁开,头已经抬了起来,朝着谢嘉琅离开的方向。
“我不走。”谢嘉琅的声音低沉沙哑,“我拿本书。”
谢蝉满意地点头,躺回去了。
谢嘉琅去书房拿了本书,回到谢蝉床头,她睡着了,脸上没那么红了,呼吸轻柔。
他伸手摸她额头,还是有点烧热。
窗前树影浮动,蝉鸣声声,光斑透过窗格落在地上,飞尘在空气里缓慢地飘落。
谢嘉琅坐在床边,手指翻动书页,偶尔抬眸看一下谢蝉。
不知看了多久,眼帘再抬起时,对上女子清澈的视线,温情脉脉,柔如秋水。
谢蝉醒了。
谢嘉琅放下书,摸她额头,“好点了吗?”
谢蝉在枕上点点头,“不难受了。”
谢嘉琅倒杯水,扶她坐起身,她接过茶杯喝两口,侧身躺回去,脸枕着自己的手背。
天渐渐暗下来了,霞光洒在窗棂上,窗外蝉鸣依旧聒噪。
谢蝉睡意朦胧,笑了声,“真吵。”
谢嘉琅起身去关窗,放下帐幔,光线暗沉下来,声音也小了点。
谢蝉看着他的背影,忽地问:“知了从夏天叫到秋天,闹嗡嗡的,扰人清静,声音是不是很讨厌?”
她语气轻飘飘的,和平时说话的口气不一样,像是睡迷糊了。
谢嘉琅坐回床边,拿起书,翻开一页,道:“不讨厌。”
谢蝉笑了笑。
谢嘉琅看着手上的书:“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知了餐风饮露,居于高枝,与世无争,高标逸韵,品格高洁。”
谢蝉觉得他像在哄自己,但是他漆黑的眸子分明看着书,非常专注,“真的?”
谢嘉琅扬扬手里的书:“书上写的。”
谢蝉失笑,阖上眸子。
躺了一下午,到了晚上,谢蝉的精神就养好了,自己下地,说肚子饿,要灶房仆妇煮面,吃了一碗,汤也喝完了。
翌日,谢嘉琅出门前来看她,她坐在窗前梳头发,朝他笑:“我早好了,大哥,你去忙吧。”
他出去了。
谢蝉收拾好,去忙自己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谢嘉琅为修建水渠的事情奔忙,几个老把式搬进县衙,住在二堂,谢嘉琅找来图纸,要他们试着改进水车,一群人每天围在一起鼓捣那些木头。
他待在县衙的时间变多了,不过谢蝉还是很少见到他,她大部分时间待在三堂,尽量不去打扰他。
半个月后的一天,谢蝉去客栈见范德方,商量完正事,范德方问:“我和那些行商说定了,过一阵回一趟京师,你呢?”
谢蝉一时拿不定主意。
她坐马车回县衙,车子从侧门直接进院,帘子掀开,院子里闹哄哄的,挤满了人。
“九娘!”青阳奔过来,神情茫然,压低声音说,“来了几个人,说是什么晋王府的,一来就丈量大人的屋子,说他们要为以后做家具、布置新房做准备……”
“晋王府?”
谢蝉快步走进正堂。
两个太监叉着腰站在廊前指挥下属量屋子,记在册上。
一人拍拍长靴上的尘土,抱怨道:“这地方真偏远,怎么就我们俩摊上这个差事!”
另一人道:“地方虽然远,可是这位大人是皇上亲自赠玉的人物,如今又要娶宗室,来日不可限量,你把你那双招子放亮点,别得罪了人!”
谢蝉走上前,两个太监见她是内院主事的,脸上挂起笑,道明来意:他们是晋王府的人,京中宗正寺传下指令,让晋王府帮着操办一桩婚事,新娘是一位宗室,虽然家贫,但却是皇族之后,而新郎,正是新任平州城知县。
太监笑着道,婚事是皇帝指的,晋王很荣幸,一定会帮谢嘉琅办得风风光光的,现在新娘家已经在准备嫁妆了,年底就能办喜事。
府中众人震惊不已。
谢蝉愣住了,足足呆了一盏茶的时候才想起来要随从去拿赏钱。
谢嘉琅今天不在县衙,差吏出去找他,他领着属官在盘龙山忙水渠工程,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两个太监迎上去道喜,他请太监到正堂说话,脸上没有意外之色。
谢蝉心想,他离京前,皇帝可能暗示过他。
皇帝要栽培他,看他出身寒微又脱离宗族,给他挑一个家贫的宗室做妻室,既不会掣肘他,又能帮他充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