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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新认了女儿,兴头正足,一意要留我们在上阳宫住,夜里又将我们两个,连阿欢一道叫到寝殿说话,披发围坐,直如真正的一家人一般。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千金在母亲面前讨巧,眼睛不由自主地便去打量阿欢。许久不见,她倒多了些清秀出尘之风,站在那里,有了几分崔明德的模样,无论是垂着头,还是盯着人看时,嘴角都勾出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一副十分和善的面孔,要说话前,眼睛必先左右一看,说话时声音轻轻的,浑无从前那股清劲挺拔的精神,行动间也蹑手蹑足,真正是“静若处子”,一点也不像是黄犊子韦家的韦一球,倒像是王氏、裴氏家恪守妇仪的未出阁小娘子似的。
韦团儿之事,我对她未尝没有怨恨,可这怨恨过了两年半,便变作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知道她当日的意思,她是废帝之妻,与我虽有妯娌之份、发小之亲,却着实不宜往来过密,可恨我们从前一直亲密,突然断了,难免惹人生疑,韦团儿诬告于她,于她虽是不幸,于我却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庐陵王妃被人诬告巫蛊,最后虽因母亲信任而未追究,可毕竟是个把柄,我因畏惧这把柄而与她断绝来往,岂不合情合理?更何况这事还是经母亲之口告诉我的,出于对母亲的忠心敬爱,我也当与她划清界限、两不往来。我也知道而今的情势,我与她走得太近,于她、于我,甚而于李睿、守礼都不是什么好事。那件事过去得越久,我想得便越透彻,为阿欢找的借口也越多。可是再是透彻,一想到当日“厌胜”二字自母亲口中说出来时那种心慌意乱,那种畏惧到连手指头都几乎抬不起来的感觉,我便又无法将“谅解”二字说出口,虽然她多半也不曾盼望过我的谅解——她是这样的一个让人又恼又烦又无法原谅的小骗子,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骗子,叫我隔了两年半再亲近时,依旧觉得心里发慌,面容发烧,眼睛看着她的脸便无法挪开,手总不由自主地想要抱她一抱,夜里想到她的名字,会觉得心口闷闷的疼,梦里若见着她,那这一夜便再也睡不安稳。
我思念这近在咫尺的她,可我所能做的最亲近的事,不过是笑着扬了头,唤她“阿嫂”,请她“替我将茶拿一拿”。
母亲与千金从前便十分要好,到如今更是亲密无间,两个人谈论妆容、服饰,直至人定时尚未尽兴,像是察觉到我的沉默,一手搂了我道:“若是倦了,就先去睡。”抬头看阿欢一眼,她乖觉地道:“妾打发二娘出去。”走出门去看了一眼,道:“天黑了,叫腰舆罢。”顷刻间便有二人抬了小舆过来,却只有一顶,我看她一眼,见她只是微笑着看人护着我上舆,又自宫人手中接过一盏灯笼,提灯导引在前,一路送我出去。
小径黑沉,她的背影模糊在夜色的影子中,显得更加细瘦,我坐在舆上,看着她的背影,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前倾了倾,轻轻道:“阿嫂?”
她脚步不停,只微微偏了头看我:“嗯?”
我见她真的回了头,却不知要说什么,想问她“怎么不坐舆”,想一想,不如邀她上来同坐,再一想,又把这话咽下去,低了头,捏着自己的衣角道:“阿嫂近日都在做什么?像是不怎么出来。”话一出口,便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她为何不出来,不是人人都知的事么?选来选去,偏又选了不能提的话。忙忙地想寻出些什么话来将这事岔开,阿欢却轻笑道:“近日颇有几位高僧进献了几部佛经,我闲来无事,翻看一二,倒觉有些意思。”
我正愁无处岔话,忙便应道:“哦,是什么经?若真是好,我也学一学。”
她却浅浅一笑,并不再说,提灯走了几步,又问我:“三月洛水出宝图,有‘圣母临人永昌常业’八字,阿家率百官祭天,命妇并集于宫中庆贺,你说是病了,不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