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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待下人已经算是宽厚,冬日的衣服也不嫌寒冷。楚松落穿着好了一身杂役衣裳,裴温似是仍然睡着,他便轻声掩上门出去了。青瑾早就等在外头,递给他一个颜色近似灰棕色的渔夫尊,小声道,“切勿坏了这尊……”她瞧了一瞧,见丫鬟杂役都在匆匆忙忙做着晨间的洒扫准备,才低不可闻地补充一句,“莫要取那些黄色的,色粉近白却不是白的,才能取用。”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最后才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楚松落,不等他回答就红着脸绕开他,快步走了。
楚松落朝着她的背影道:“多谢。”然后捧着瓶向梅园而去。
他一路捡窄径而去,行动之间俨然早已将裴家的院落把握得一清二楚。昨夜的落雪还只堆积在草木之上,石径上却都是湿漉漉的黑色。黑色浑浊,冬夜漫长,故而早晨起来才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寂寥疏阔之感。
——楚松落下意识地不喜欢这种被环境影响而生出某种非自己本意的感情的状况。
渔夫尊光滑的釉面上传来的温度较于人类来说自然是低的,但楚松落却觉得这样的冰冷反而更有着落之感。
进了梅园里,花农便迎了上来,见楚松落这个打扮,竟然不禁要落泪下来,“公子何必受此大辱,老臣不安啊——”
楚松落不答此言,只是见花农脱了斗篷愈披给他,微微摇摇头示意他并不冷,低声道:“仆非公子,不过是一介杂役而已。”
花农便懂他谨慎,恐暴露身份,于是佝偻着身躯,便如同一个普通的花农一般,引他向往年青瑾摘早梅的那片树林去。
楚松落一边踩着因融雪而有些湿润的泥土,忽而问道,“先生侍弄花草已十二年,还能记得宣室的样子么。”
花农的身影停滞了一瞬。
花农如今叫什么,楚松落是不知道的;只知道陆机陆士横是旧朝重臣,楚松落若要复朝称帝,他必然是不可少的一环。他当年幽禁于裴家,正是陆机游说各方士绅,才能三日一次来偷偷教授他经试礼乐书的。后来楚松落的父亲——那个体弱多病的皇帝被南方权贵收买的宦官毒杀,换上了他们自称皇帝幼子的傀儡,陆机预见小皇子楚松落肯定即将“意外身亡”,便先设计让世人以为他为先皇尽忠自杀,又潜进裴府伪装成花农,助他逃出裴府,送到被奸臣“赋闲在田”的将军王弼手里,托付了一朝最后的命脉。如今哪怕只是为了显示自己对臣下宽容,常记旧情,楚松落也必须要请他回来。
陆机转过身来,细细打量着他过去的学生。当年的少年已如碧玉劲松一般,诚恳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既有旧日少年钦慕且好奇的影子,也有先帝病榻上托孤的消瘦样子。——他们如此相像。
——托孤,就在宣室啊。
宣室是帝王所居之处,心腹肱骨的大臣自然是常入宣室的。楚松落这么问他,是在问他是否有助他还朝称帝之心啊。
可过去毕竟早已是过去了,他摇摇头叹气,“我老了,怕是半途就走不动了。”
他转身接着引路——这就是委婉的拒绝了。楚松落顺从地跟上,也并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陆机并非瞻前顾后胆小怕死之徒,他只是不愿意想起过去的很多事。
那就让他想起来就好。楚松落仿佛有一点自嘲、又有一点释然一般说道:“若无先生,就无人可与我讲述阿父了。”他轻声补充,“王将军也去了。”
陆机忽然停住脚步。他沉默了一下,说道,“就是此处的花树了。”
楚松落早做好长期作战的计划,所以陆机还避而不答,他也觉得今天取得的进展很大了,就道了一声谢,正欲取花,却忽然听到陆机说道,“愿为公子捧瓶。”
——成了。
楚松落微微一笑,“渔夫尊小,先生之器可不是这样。”
他一边摘下第一朵花儿,一边意味深长地道:“冬日天寒,先生年岁大了,小心莫要摔了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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