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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甭太悲观了!”
“可我又怎么乐观得起来呢?”接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真是从未料到会有这一步!”说着,仰了脸,望着月骞,“师哥可熟悉其他什么行当吗?”
“你这不是说笑吗?要说,我以前对赌博倒挺在行!”说着,叹了口气,“要是三爷还在就好了……”
“怎么?师哥是说徐三爷……!”
月骞陡然一脸悲伤,望了窗外的阴郁天,又喟叹道:“只听说三爷……遇害了……”
“啥!……”
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月骞昂头吸了鼻子,又道:“唔!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位住在这亭子间姓蒋的‘跑街先生’……”
月仙心下黯然,听着师哥犹自说起跑街先生来,先是皱着眉峰,后才慢慢放开,叹了气,最后道:“这个跑街头的行当看起来倒是不难,与其坐以待毙,我不妨去试试看!”
到了第八天,月仙整饬整饬,来到那家登报征用跑街搞推销的公司。这家公司倒也正规,而来应征的人亦实在不少:有破了产的小业主,读过几年书一时找不到合适发展机会的青年,家境不尽如人意的为解决温饱的中年人,等等。公司所规定的起码条件是要受过教育,头子活络(脑子活,反应机敏),口才出众(在语言表达上有一套),卖相(相貌)蛮好,条干(身材)中看,衣着得体。月仙头一项就不合格,好在事先有所准备,加上师哥相识的那位有跑街经验的蒋先生引荐,经主考通融,最后方勉强过关。
月仙做起了跑街头的行当。
但别以为他触摸到了美好,当他站在高厦林立的街头,淹没在一片忙碌的车水马龙之中,恍惚之间,就仿若被茫茫潮水卷入了深不见底的旋涡。时间过去了半个多月,他像老鼠一样在城里窜来窜去,推销公司的产品。不到半个月,他就磨损了一双鞋。但绝非一帆风顺,成绩不尽如人意,芒刺无处不在。
做跑街、搞推销并不像他料想的那么容易,实在是一件既费神又费心劳力的苦差事。为了成功推销产品,半月里,他几乎跑断了腿筋、磨破了嘴唇皮。即使用尽全力,也没做成几笔生意。一来,他初入行,面皮嫩,没有经验,往往在敲门或摁门铃时倒还镇定,但与客户直接接触时,就突然脸红嘴拙。经过数次出征后,他才懂得:这一行并非是“阿猫阿狗”都能轧一脚的!这个行当,不仅关系到表演、心理学等等,还得假以技巧,比如在推销过程中需不急不躁,勿显露出急于求成的痕迹,还要善于察言观色,并在第一时间博得客户的信赖和好感,不然就要遭到粗暴的“待遇”。
他一开始就吃尽了苦头!
他本就不是什么巧舌如簧之辈,又不具备一口道地的沪方言,且无技能与经验,一面对客户就露了怯。对客户来讲,更有障碍的是,他还戴着一副眼镜!——戴眼镜的跑街先生,整个上海滩也仅此一位吧!让他难堪的是,有几次登门推销产品时,竟被戏迷给认了出来:
“啊唷!侬格面相好像几年前唱戏格夏老板!”
或者:
“请问,侬、侬是啥人?”
他就道:“我是百货公司的。特来向您推销我公司的最新产品……”
“原来是跑街先生啊!勿要勿要……”
不容分说,对方就“砰”的一声,就将门关上了。
除了难堪、辛劳和屈辱,还有什么可以充当他坚持下去的理由呢?他现在是这个大都市里彻头彻尾的屈辱的小人物。彻头彻尾、完完全全,不仅别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卑微渺小。半个月来,他连声音都变了,变得低声下气,阿谀谄媚,走路的步态也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以前,他又是怎样在舞台上、在观众的面前表演的呢?他越是审视自己,就越发觉得这个人卑渺!
浮世欢 第六十八回(4)
他必须坚持干下去,且要干好——若是在规定的期限内业务还开展得不顺利,老板就会毫不留情面地将他解雇!他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不断加重,每当站在街上,望着车水马龙、尘土飞扬,望着高楼大厦,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恍惚间就坠入了失了声的死寂沉默的世界。他再也不想开口说话了,但他必须得说,像背书一样把那些产品知识和套话说出来,滔滔不绝。
他渐渐也不害臊了,豁出去了!
他进入公寓、大厦、高楼时,不再从底层开始工作,而是一口气跑到楼顶。然后,从顶层往下,一层层地敲门、揿门铃。他这样做,是因为当他在底层人家就遭到拒绝,就很难再往高层爬,而跑到顶层吃了闭门羹之后,就抱着终究要一层层往下走的想法,一层层地往下开拓业务。
他只有一个目标:不厌其烦地上门反复宣传、演说,推销产品。
每天,他一早就起来,一直奔忙到辰光殆尽。当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师哥租住的劳勃生路上那狭窄的亭子间赶时,无论忧伤、抑郁,还是无望,他一概都感觉不到了——只有一种难以克制的疲惫,像喝醉了酒似的头昏脑涨。街路上的灯火和往来的人,在他面前都变得虚空起来,一切都在他眼前虚空起来。在这条冷僻的、聚集着各色人等的路上,时时浮现着恐慌的影子,“抛顶官”、“剥猪猡”、“背娘舅”等事层出不穷地产生着,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一条路上的房租相对别的地方是要便宜许多。这一条曲而长的街路上,两旁多是矮小的店屋,沿路占据着卖杂货的小摊子、小酒菜馆、南货店、小型戏院,等等,马路上常吹过来一阵风,扑面便是庞杂的气息与灰尘。到了晚上,马路上不仅没有沉寂下去,反而热闹起来了,人群在路上翻动着,吆喝声、骂声、嬉闹声、歌声此起彼伏。在师哥寓处附近的华懋纱厂一带水门汀的边墙下,就寄生着无数的医卜摊、星相摊、卖膏药摊,每当他奔走了一天回来,走过这里时,总听见嗓门奇怪的卖膏药先生喊道:
“老板,这药最灵,敷上百病全消,省得吃苦了,只卖一角大洋……”
他像个苟延残喘的老头儿,回到寓处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真恨不能直接倒在铺了席子的地板上就睡过去!睡过去就再也不要醒来,躺着多舒坦呀……身边是大海,白夜笼罩,微风在身边游弋,沙子在他翻身时柔软地哗哗作响,——躺下,他就出现了幻觉,就怀念起岛上的生活来——哪怕那亦是辛劳的!但他要给采娥治病,必须挣钱!必须在这大都会里坚持下去!尽管他对目前的状况感到无望。
别无选择!他已经疲惫得摇摇晃晃的了。
浮世欢 第六十九回(1)
可是事情并未往好的方向发展。
半个多月以后,也就是一九三六年五月下旬的一天,他万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趁他出去跑街头时,师哥带着芽子到闹市去卖唱,结果芽子没了踪影!这个事儿非同小可,芽子十有###是让拐匪给拐走了。
仿佛晴天霹雳,已不堪刺激的月仙进入了半疯狂的状态,——张了那只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