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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发变得像一个女子了——神经质、病态的女子,脸色像一张纸一样苍白,心力交瘁,纤细文弱。他躺着浑身都疼,僵手僵脚,在狱中被抽打过的地方似乎还在流血,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他觉得自己就像瘫痪了一样,从精神到**,疲惫不堪,昏沉,嗜睡,又惊扰不宁。
夜里睁着眼睛的时候,除了想着那心爱的人,他几次都想起了他的师母。和严厉凶狠的师傅不同,这个老太太心地善良、和蔼可亲,从进戏班的第一天起就宝贝他,要是遭到师傅的责罚或是冤枉,老太太总是护着他。音容还历历在目,萦绕于周围,犹若她老人家不曾过世呢!再就是想她的母亲——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终是模糊。
最后,倒惦念起了师哥来。
白天,徐三爷来看他,已经好几回了。面对三爷,他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上什么来。三爷也没说太多的话,除了给他一些鼓舞的话,便是轻描淡写说他对世事的担忧,再就是介绍社会民众的运动与怒潮,也顺带说了师哥和恭岩的情况。
迟恭岩果然随支援团到东北去了!至于师哥月骞,三爷辞官后便让他和其手下的几个人一起去投奔了表叔侯天奎。也就是说,师哥现在侯天奎门下做事呐!
三爷道:“月骞本也要随我到上海来的,但我经济来源已然有问题……他本人既然也乐意和几个门下投奔表叔,只好随了他。还希望你,月仙,听了这个事不要怪我……”说着,便沉默了。没有笑,也没有叹气,只是那么望着月仙。他看起来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那轮廓周正而下巴颏略有些尖俏的脸孔,虽然干干净净,却也毛刺刺的,长了满腮的胡桩子,也不着西装,身上只穿了一件蓝布大褂,飘飘然托在肩头,有点像从山水画上走下来似的,尽管略有倦容,但其眼睛里炯炯有神,和不久前月仙在南京见到他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月仙躺着,抬头想要坐起来,三爷摆手,示意他躺着别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脑袋又放下了,睁着的眼睛显然透着十分疲倦的病态。三爷道:“我看你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切不可惊动。我问过医生了,主要是你太虚弱,劳累过度,伤口虽愈合得不错,但还得在医院好好调养。”
月仙咬了咬嘴唇皮,侧脸躺着,心中一阵暖热,眼圈儿差点红了:“诸事都劳驾三爷了……我真恨不能打一针,跳下床,就恢复了健康……”
三爷道:“你就好好歇着,什么也别说了!安安稳稳的……”说着,按了按月仙伸在床边的手,没有用力,因为那磨破的手背正在结痂呢。
于是又沉默着。
浮世欢 第二十九回(1)
谁也没有料着,就在月仙出院前一个礼拜,师哥杜月骞突然奔上海看他来了。
值得一提的是,到医院探望月仙之前,杜月骞刚偷偷摸摸地从一个外交官太太的床头下来!没错儿,就是和他的相好樊太太苏娴贞。
前一天,杜月骞从南京侯府出来,乘火车到沪上时,辰光已是晚上。在上海光怪陆离的夜幕下逛荡了一圈,他克制不住要见苏娴贞的愿望。晚上七点过后,街上各处洒满了强烈的电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他在第一次和苏娴贞约会的那家福建馆子,选定一个雅间,一个人点了几样菜,吃得一塌糊涂。想着要去见她,他那颗心,因了这个愿望跳得更加厉害。
他躁动不已。
一直到十点,他踩着孤零零的影子,在樊宅前徘徊,心里动荡着,也联想到院墙里,楼上的玻璃窗子后面。他看着里面漆黑了,关了灯。熄灯前,他可是看清了她投射在窗上的身影,她在屋子里走动,他想。直至熄了灯,只有门房和管家屋里的灯还亮着。门房已经关了门,虽隐约还有光亮,但空无所有。他从大门的夹缝往里看,门上横插着闩子,还上了锁。于是缩身回来,在围墙外面又转了一圈。围墙用白漆重新粉刷过,可气的是,墙头也被砌高了,还扎了锋利的玻璃片。没辙!他只能等门房睡下后,从大门翻进去。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太响了,不得不将手在胸脯上按了一按。恰在这时,一辆汽车从对面的街道上驶过,轰隆声打破了周遭的宁静,他乘机迅速地攀上铁门,“咣当”一声跳进了樊宅。
宅院里没有动静。他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挨着墙移步,移到樊太太卧室楼下,紧接着就抓着藤子顺着那棵颇光溜的树往上爬。没出什么意外便攀到了窗台前,吁吁地喘了一口气,借着月光扫了一眼院宅四周,甚至望了望不远处那灯火辉煌的夜市。不及多瞧,他把脚踩住了墙壁,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敲了敲玻璃窗。里面没有反应。想叫她的名字却又怕惊动他人。他使着劲去推窗户,窗户没有关严,啪啦一声推开了。他翻进去,谁知,刚落到里面,背后猛地被一个东西敲了一记。
敲他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樊太太苏娴贞!不等她喊叫出声,他赶紧咧着牙口小声道:
“是我,苏妹子!”
两人都不动了,借着飘动的窗帘扫进来的月亮的清光,她也把他看清了。她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扔下袭击他的家什,瞬时感到一股眼泪的压力。不等泪水夺眶而出,她却将他紧紧抱住了。
他吸着气,咧嘴道:“樊太太,苏妹子……我这个没出息的哥哥回来了。”
她只管搂着他,浑身抖动。
她掩饰不住欢喜、振奋与激动,一种幸福感在她心里迅捷扩展开来。她的手在颤抖,那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双双由那迷蒙的脸孔上直挂下来。她颤抖着,幽咽着,好似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摇晃:“你怎么还记得回来……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你了!”
他也不管被敲的部位疼与不疼,带着一种激动的、兴奋的情调,把她温软的躯体紧紧缚住,微笑着道:“难道樊太太不欢迎我吗?”
“我哪能……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从此消失了呢……”她说着,哽咽住了,身子软得好像没有了力气,心跳得厉害,血在奔突。
他略松了松手,微笑道:“既如此,干嘛还敲打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