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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只是一瞬间,安格斯很快恢复了冷漠又疏离的漠然面孔。
森·兰斯洛特,其高洁的灵魂、广阔坦荡的胸襟、仁善的心性,曾让安格斯将其奉为“太阳”。
捡到那个衣不蔽体的少年时,那个沦落为孤儿、却仍旧努力保护着其他流民儿童的、眼睛里似乎永远闪着炙热光芒的少年,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们两位在当时已经具备一流实力的强者。
森从不为自己的身世自哀自怜,反倒是竭尽全力地想要拯救更多的人,是个犹如太阳、犹如精神领袖一般的存在。孤僻如安格斯,也生起归其麾下、为其服务的心来。
年轻时的森确实没有让安格斯失望。他们的义军攻伐下近半的旧帝国疆土,杀死无数的旧帝国贵族官僚,拯救了数以千万计的生命。
但在那场延续了四十多年的旧帝国覆灭战争中,森纯净的灵魂没有保持到最后。越来越广袤的疆土、越来越强大的军队、越来越多的财富和人民,让森渐渐失去了年轻时的热血和激情。摧毁旧帝国势力的军事行动渐渐放缓、森的精力更多地放在了巩固已有领土和扩充他的女人数量之上。
森对倾慕追求他的女人来者不拒,试图攀附或求饶的旧帝国贵族供奉的女人,他也尽皆笑纳。当然,在人们看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即使森在行军打仗时也会带上女人。
随着女人越来越多,森的孩子们也先后出世。三十岁后,森的女人和孩子们已拥有整编的小队编制规模——到了这个时期,安格斯依然也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雄性生物皆有繁殖的本能,而森作为优秀的人类男性,更多地繁衍子孙并不是坏事。但安格斯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在森并未全部推翻旧帝国皇室便急于给自己的孩子们分封领地时,安格斯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五十岁时,森投注大笔财力人手新建皇城,挪动了仍旧与旧帝国皇室势力对峙的前线军队军用物资。
五十三岁时,森自号烈焰大帝,并将自己钟爱的小儿子封为帝国储君。跟随他征战的将士统统得到封爵,新帝国尚未成立,新的贵族阶级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涌现到世人眼前。
森·烈焰大帝·兰斯洛特六十五岁时,旧帝国覆灭,全新的奥特莱斯帝国傲立大陆北疆。同一年,安格斯放弃了已经破灭的期望,转身离去。
雄心勃勃想要改变世界的森,最终变成了他曾经憎恨的那群人。他将旧帝国皇族推下神坛,自己成为了新的帝国皇帝。初遇安格斯等人时万丈雄心地说出那些“要改变世界、要让人们真正地主宰自己的命运”之类动人心魂的话语,到最后都成了无聊的笑话。他曾经表现出有多么的优秀睿智、多么的英明仁善,到最后就有多么让人失望。那样的森,那样天资聪颖、天生具有领袖魅力、正直的、仁善的、如同太阳一般的森·兰斯洛特,其高洁的灵魂最终堕落到与这世界的普通王族、皇族同一程度。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他曾经所重视的人民,他享受能言会道的贵族环绕吹捧、他在意自己的子孙们能不能继续享受他打下来的皇位,他甚至开始遮遮掩掩地向安格斯打探,能否寻找到让他延长寿命恢复青春的神奇药剂。
安格斯永远不能忘记初遇森时那个衣不蔽体的少年孱弱的躯体中蕴藏的强大灵魂表露出的雄心壮志,已是当世强者的他被少年所描述的“生而平等、解放学识封锁、富庶和平的理想乡”所蛊惑,做了一场四十多年的美梦。但梦终究有清醒的时候,当森在重新分配帝国利益时彻底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理想、当这位帝国皇帝内心中伟大的理想被自私狭隘的私利驱逐殆尽后,安格斯也从美梦中幡然醒悟。
那是痛苦的经历。对施法者来说并不算漫长的四十年多里,他亲眼看见了一个高贵灵魂不可抑制地、义无反顾地往无尽深渊堕落,他却丝毫没有阻止的能力。变得温热的血液又渐渐冰冷下去,冷到他再也难以对任何智慧生物产生期许。
现在,他就残酷地对身体微微发抖的神圣骑士毫不留情地讥讽道,“真是讽刺……你是要对举起屠刀的屠夫劝解让他们稍作等待,同时也让即将被屠戮的生命多忍一会儿再死,因为你必须要先为了你的神而献身,稍后才有搭理他们的精力?”
南先是一愣,而后面部涨得通红,“我……并不是那样想!只是、只是……”
南毕竟不是森·兰斯洛特那种生而睿智、天生便明确自己追求道路的智者,他就像是一个向往着光明却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的盲人,对安格斯刁钻的挑刺完全没有还击的能力。
也许是对过去的回忆让安格斯的心境被撩拨出波纹,他对面前的年轻人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如果我没有记错,牧师之上的神官是拥有征召圣童的特权的。六到九岁的少年被他们的信徒父母供奉给这些代表着神明的神官,并默许他们即将受到的侵犯。历来圣童的存活率不到一半,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够活到成年。虽然不是所有的神官都对小男孩有兴趣,但大部分神官并不会浪费这份‘特权’。在你自以为自己将要为神正名并发下宏愿的现在,或许就有无数的男童徘徊在生死边缘。既然你自诩自己能够做到为神正名那样了不起的事,你是不是先要一一去通告这些懵懂的小男孩们,让他们努力活到你能够从魔族手中弄回神格、并通过舆论攻击或别的在你看来‘正义’的争斗方式,让那些神官下台的时候?”
安格斯刻薄起来的时候别人是很难招架的,就像现在,他就直白地指出了南看似了不起的宏愿背后脆弱的要害——南依然没有正面与教廷、圣地、神官们对立的勇气,他的勇气和决心建立在并不实际的“从魔族手中夺回神格”这种绝对正义的立场前提上。
连南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竟有这样软弱的、回避直面血淋淋的宗教内部斗争的念头,当这一点被安格斯毫不客气地指出来时,他通红的面庞瞬间失去血色,并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栗起来。
“说到底,你对你所属的教廷依然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所想要追求的道路,也不是正面地、毫不留情地推翻那些借着神之名欺世盗名的神官们。容许我猜测一下……你其实打着假若侥幸被你得到神格,你会想方设法地去‘感化’那些神官的主意。真是纯洁的理想,我甚至都笑不出来。”
南已经无法与安格斯对视,对方冷静得让人心底发颤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光了所有伪装一样。
他这幅消极抵抗的模样让安格斯失去了兴趣,“恕我言辞冒昧。只是我这样的人,并不喜欢脱光了衣服搔首弄姿还要故作被迫和不得已的酒女。或许你确实拥有我这样的人不能理解的高洁目标,但在我看来,脚踏实地做事的人显然要比空谈之辈更值得打交道。”
南对转身离去的安格斯张了张嘴,最终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早知道这个人是很刻薄的,但被这种刻薄直指到自己时,他仍旧无法控制住羞愤的情绪。这种情绪太过强烈,强烈到让他连呼吸都感觉困难。
一直胆战心惊地站在旁边的东直到安格斯走出地道才松了口气,与没有见过安格斯黑暗一面的南不同,他实在很惧怕这个肆无忌惮的黑魔法师。用力抱了抱全身都绷紧了的南,东低声叹息,“别激动,南。我理解你的,我亲爱的弟弟不是他说的那样不堪。”
东不安慰倒还罢了,从自己的兄长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南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我……哥哥,我想他是对的,我是个懦弱的人。”
“不要犯傻气,我亲爱的弟弟。安格斯那样的人可以不把教廷当回事儿,我们却不行。十二天空骑士可以轻易踏平一个国家,圣地的力量有多可怕,我们难道还不清楚吗?”
南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推开东,“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就像安格斯说的圣童……其实我们一直都是清楚的。信徒之家舍不得家中的孩子,就从奴隶商人手中购买清秀的男童,而这些男童,大多都是拐骗来的。曾经某户丢失了孩子的人家无意中得知幼子成了教堂里的圣童,他们除了在街头痛哭,不也没有办法可想吗?传唱这事儿的吟游诗人被逮捕时,我们也是听说过的。”南惨然一笑,年轻的面孔在这一刻被染上绝望,“我和那家人是一样的,明知道教廷做得不对,却没有勇气站出来对抗。我确实如安格斯所说……逃避与圣地的正面对立。”
“弱小是弱小者的错吗?”东忍不住喊道。
“是的,哥哥。弱小是弱小者的错。”南却点头应和,“不够强大的人,连述说理想都如此可笑。”
东很不满南的这种说法,强者有强者的生存方式,弱者有弱者的处世智慧。如果说弱小是错误,那就否认了绝大多数的生灵,这显然是东不会接受的。
无论托莱兄弟如何应对“真实的历史”带来的强烈冲击,安格斯并不会停止他的计划。在火焰女妖的配合下,这队紫荆军的士兵寻觅到守卫疏忽的契机、整队逃走——他们这群人扎营的营地离地洞有一小段距离,不露破绽地暴露出巡守时的空档太简单了。
紫荆军士兵的“逃走”让他们这群人“惊慌”了一阵,加快了深入黑森林的速度。没过几日,当“遇伏”的紫荆军士兵回归军营驻地时,他们已经跑到了几百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