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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入秋的炎炎夏末,雨夜依旧带来了一丝微凉。
这一夜,阿依做了许多梦,她梦到了幼小时候的她迈着不甚灵便的步子跟随人牙子走街窜巷的日子,小小的短腿跟不上大人,换来的不是拥抱而是一顿暴打,她记起了那个时候被打得鼻血横流,还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所以哭号得很厉害,最后引来了人,有人报官,之后殴打她的那个人被送进大牢,而她则被衙门收容之后转卖给了一个门户人家。
她梦到门户人家对她很不好,不给饭吃还经常打骂,逼她学习唱曲跳舞,在那里帮工的猥琐男人还时常趁着妈妈不在时将她从上摸到下。之后青莲教作乱,整座城镇被化作一片火的海洋,门户人家被烧毁,她无处可去,漆黑的夜里除了风声、火声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抱着膝盖无助地在遍布瓦砾的墙角下脏兮兮地哭泣。
那一夜火光冲天映红了整座城镇,那一夜是冬季,刺骨的冷风所带来的温度她的每一寸肌肤仍旧记得。
她梦到自己又一次被拐走,然而毫无办法,因为若是她不跟那人走,她就会饿死冻死在街头。
她梦到自己被那个人带着跟随逃难的人群步行、坐船,无论是水里还是陆路皆满目疮痍,尸骨成堆。灾民遍地,仿佛每一次呼吸都会有人死亡,因为饥饿引发的谋杀、抢夺、偷盗、卖身比比皆是,尸腐的味道充斥在暗无天日的上空,凄惨的嚎哭在神经早已麻木了的人们的耳畔不间歇地回荡。
那个时候的江南简直就是人间炼狱,直到现在,她依旧记得那一份仿佛印刻进骨子里的恐慌。
她梦到那个拐走她的人还没有把她卖掉就被青莲教的人杀死了,她再次在兵荒马乱中成了孤单一人,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时候的心境,哪怕是人牙子也好,哪怕虐待她也好,无论怎么样都好,只要不是让她一个人,怎样都好。
她最终还是被不知哪路的逃兵抱了去,几经辗转,又一次卖进了门户人家,然而那个时候,无论是打骂还是欺辱她都已经习以为常,即使她生了那些病,即使她感觉她快要死去了,她也没有半点恐慌情绪。他们说她就像一潭死水,他们说她呆呆的就像一根木头,然而不管他们说什么,不管他们怎样打骂她,她就是没有表情。
今天晚上,伴随着一场豪雨,她似乎梦到了许多凄凉的事情。
她梦到了那些被她深藏在心底永远都不愿再去触碰的回忆,她梦到了在做丫鬟时受到的欺凌,她梦到了她被下狱,漆黑的牢房里尽是蛆虫鼠蚁,她梦到了自己被流放,寒冬腊月,被用鞭子抽赶只能不停地前进,哪怕已经冻僵,哪怕已经快要饿晕过去,却仍旧要不断地前进。
她冰冷的人生就是这样,仿佛永远都被浸泡在寒冷的冰天雪地里,直到她遇到了先生,是那样的温暖,是那样的光明,是那样的耀眼,他含着温煦的笑温柔地抚摸着她脏兮兮的头发,他给了她一切,然而后来他却死去了,死在了她身旁,她空学了一身医术却救不了他……
墨砚猛然惊醒过来,窗外绵绵细雨依旧在下,低泣声真实地从枕畔传来,正在被极力压抑住似的,听起来极其凄凉极其可怜。他微怔,半抬起身越过枕头望去,她竟然正在哭泣,正在睡梦中哭泣,他并不知道她正在做什么样的梦,必是极凄惨的,然而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仍旧在下意识地刻意压抑住自己。
墨砚呆了一呆,忽然觉得一阵心如刀绞,很不好受。
她依旧在哭泣没有醒来,滚滚落下的泪水越流越凶,低泣声已经转化为呜咽声,她下意识咬紧了嘴唇勉力克制。
墨砚的心里越发不好受,将枕头墙抓起来扔到地上去,紧接着身子往前凑了凑,来到她身边,伸出胳膊小心翼翼地从她的脖子底下穿过去,紧接着掀开被子,握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她轻轻一拉,正在睡梦中哭泣的阿依便咕噜噜地滚进他的怀里,侧卧着蜷缩在他的臂弯,湿漉漉的小脸贴近他温暖的胸口。
他用自己的被子将她盖好,用一只手臂将她小小的身体圈在怀里,又用另外一只手隔着被子在她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仿佛在安抚被梦魇住了的小孩子似的。
薄凉的雨夜,却突然出现了一副温暖的怀抱,沉浸在浓厚的灰雾里茫然无措视线模糊的阿依看不清这副怀抱的主人是谁,却觉得很温暖。属于人的温暖体温从他的身上滚热地传来,渗透进她冰冷得仿佛要被冻僵了的身体内,让她的四肢一点一点地温暖起来,因为被冰封了而变得麻木晦暗的心脏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融化,融化成水,温润微凉地包围着她,使她情不自禁地向那副怀抱更紧地靠了靠。
她忽然伸出小手抓住他的衣襟,呼吸渐渐沉匀起来,亦渐渐停止了抽噎,似睡熟了。
墨砚依旧在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并没有将她放开。
窗外,雨依旧在连绵不绝地下……
第二天一大早,阿依起床之后照镜子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两只眼睛竟然全肿了,愕然问墨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