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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请了荀彧饮酒。

他们最终是去了郭嘉府中,寻了一株大榆树,命仆人摆了案几与酒水,随意饮酒。

荀彧举着酒杯,瞧着清澈的酒水,闻着四周散发的清香,不由吃吃笑道:“我们这么多人中,你是最喜欢喝酒的。我以前劝你,饮酒伤身,你却偏偏不听。后来好了吧,你看你病的那么久,像个什么样子。”

郭嘉摇头失笑:“华神医我那是水土不服,怎地到你口中,却将这病归咎于酒上了?”

荀彧瞥了他一眼:“若你不常年饮酒,闲来无事散散步,练练剑,身体能这么差么?若不是你身体差,能有如此重病么?”

郭嘉无奈而笑:“你有理,我不同你争。”

“怕是你那歪理,争不过我罢。”

郭嘉道:“你还记得么,当年孙权赠送主公一头大象,你我打赌谁能将这头大象称出来。”

荀彧放下酒杯:“当然记得。我能称出来的,一定是冲公子,你却是植公子。然后,你输了。”

郭嘉叹了口气:“是啊,我同别人打赌可从来没有输过,就输了这么一回给你。你啊,非但不放过我,还禁了我一年的酒!”

荀彧眯了眯眼。他虽然询问郭嘉,眸色却是极端的笃定:“你当真会一年不喝酒么?”

郭嘉挑眉,面上没有丝毫赧然抑或悲哀,表情反而有些得意:“当然没有。”

荀彧大笑起来:“想来是四公子定是遭殃了!”

郭嘉将酒饮下,把玩酒杯理所应当道:“他害得我输了打赌,自然要赔偿我。”

郭嘉又陪着荀彧笑了许久。许久之后,天色渐晚,酒水也要饮尽了。

荀彧终于道:“你不劝我么?”

郭嘉敛眸而笑。他先给荀彧倒了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需要我劝么?”

需要么?

荀彧哪怕老了,头脑不清楚了,依然清晰知晓自己要的是什么。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亦是支撑他走过这一段漫长而茫然的人生路上,那盏唯一的指明灯。

他与曹操,本是不该走同一条路的。可惜彼时他看不清楚,陪着他走了这么。但纵然他陪着曹操走了这么久,依然是要分道扬镳。

这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选择捍卫理想抑或屈服于现实,只在荀彧一念之间。

不需劝,劝亦无用。

荀彧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给自己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唉,老了不中用了,居然忘记你最擅长的是什么了!”

荀彧又喝了一口酒,笑的连眼泪都掉下来了:“老了,荀彧已经老了!这一局,他也该退下了。”

人老了,跟不上历史前进的步伐,早就应当退下了。哪怕原不曾意识,哪怕心有不甘……哪怕,还有太多事情还没有做。

是退,抑或者死。

这是唯有荀彧自己方能决定的,与他人无关,与任何人都是无关。哪怕曹操,也无法逼迫他改变决定。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好友惆怅时,递上一杯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郭嘉看着一杯清酒,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

包括多年以前他第一次被荀彧推荐入曹营,抑或此后时常的三人一同饮酒,抑或不知何时起,他们三人居然再也不曾一同饮酒了。

直至今日,唯有他与荀彧,一同谈笑风生。

哪怕笑声悠远,将来再回首亦要满面清泪。

荀彧又笑了许久。许久之后,他的笑容渐渐敛去。他叹了口气,半是怅然道:“可惜世事难料……”

郭嘉的动作停了下来。

因为这六个字,令他想到了一些事。

他想到了曹植小时候时常装可爱装傻,企图在他面前蒙混敷衍;他大病时,曹植费尽心思照顾,无微不至;他前往江陵至后来赤壁之战,都是曹植以着守护者礀态,保护着他。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这般顾及了。

他觉得开心,觉得温暖,觉得感动……甚至到后来,他也控制不了心中对这个少年的喜爱。

但那又如何呢?

曹植不是普通人,他不可能被养在身边;曹植也不是曹操,不可能傲视世间规则,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甚至连曹操一分怒火,他都无法承受。

他比一般人多了,太多的枷锁。却比人上人,又少了太多力量。

何必相伴,何必相误。

可惜,世事难料。

荀彧一手支着有些晕眩的脑袋,用空着的另一手摆了摆:“罢了,罢了。不谈这些,今日好好喝个痛快,不谈这些!”

谁也猜不到曹冲的骤然离世,也猜不到,年幼平庸的曹植后来居然能表现至此。

哪怕郭嘉,也无法猜到。

曹植大婚之日,杨修曾端着酒询问他此番一饮而尽,是否当真能忍住,将来再也不饮。彼时他回答:倘若一个人想要忍住,便一定能忍住。

但其实很多东西,是忍不住的。

唯有借酒消愁。

郭嘉举着这一杯酒,静静看着。倘若八年前,他不贪那几坛酒,是否今日,曹植就不必如此辛苦?

他错了,却再也没有机会更改。

荀彧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奉孝,你不是来和我喝酒的么,怎么喝到一半自己反而呆了?”

郭嘉回神,一饮而尽。

谁都不知郭嘉最终与荀彧了什么。

不久之后,曹操封赏众人,迁升或降了许多人。唯有荀彧,身处令君之位稳如泰山。众人不由有些怀疑,曹操是否已原谅荀彧,抑或根本不曾怪罪他。毕竟正如曹操所言,他们之间有三十年的情分。

然而猜测归猜测,原先门庭若市的荀府,至于今日到底只可罗雀。

五月许昌麦子成熟时,正是河中鱼儿□产卵,需要大量摄食的季节。曹丕在最近风淡云清的早晨,皆命人备上鱼騀,出门垂钓。

他本不会垂钓,但有一个人喜欢,他便也学着,陪着他一起钓。

那个人是司马脀。

他到地方时,那位一袭藏青长衫的文士已端坐在河边,等待鱼儿上钩了。曹丕同他打了个招呼,也便甩杆垂钓起来。

五月的清晨还是凉爽的,有细风拂过,湖面波澜微漾,涟漪一圈一圈。

曹丕道:“仲达今日打算钓几天鱼呢?”

前几日司马脀钓了好些鱼,大部分都在湖边烤了吃了,只有曹丕钓的几条大鱼,舀了回去卖给父亲与弟弟们做鱼羹。

司马脀瞧着一动不动的浮标,缓缓道:“鱼都还没钓上来,怎能猜测今日最终能钓几条呢?”

曹丕微微一笑:“但我却知道,两个时辰里仲达至少能钓十条。”

司马脀瞥了他一眼:“丕公子又知道了?”

曹丕笑而不语。静默许久,他又道:“仲达怎么看荀令君的这件事?”

司马脀淡道:“荀令君常年身处高位,与诸多世家皆有联姻,或交情。丞相要动他,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非需做好完美筹划,朝廷恐怕也要出现极大纰漏。是以,丞相如今隐而不发。”

曹丕微笑如初:“昨日父亲问我,倘若令君下位,何人能担如此大任。仲达觉得,令君一旦下来,何人能胜任令君的位置?”

司马脀这才侧头去看他。

他的相貌本是极其英俊的。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在夏日明亮的光线里,尤其好看。他略略皱了眉,半晌才在曹丕的注视里挑眉道:“丕公子……这是打算,扶在下上位?”

曹丕眸中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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