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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内书生们为了将来的前程奋笔疾书,日月不知之时,外头已又是一年中秋佳节。考场内的八股文章写得再锦绣繁华,亦同老百姓无甚关系,日脚照样不紧不慢,细溪流水般潺潺而过。
这日曹氏一翻黄历,知是中秋到了,吃过早饭叫住了亦珍,“今日便叫招娣与汤伯去支茶摊,珍儿在家中陪娘亲一起做月饼罢。”
亦珍露出笑容,“是!女儿先去厨房准备,娘亲和汤妈妈慢慢过来,不必着急。”
从小到大,她最爱做的事,一是年节时和母亲汤妈妈围在一处包饺子,二便是中秋时跟着母亲一道做月饼。盖因气氛热闹,材料丰富,母亲与汤妈妈也乐意纵着她跟着一起边做边玩。
见女儿一副欢快的表情,曹氏也浅笑起来。等女儿从她屋来出去,到后头厨房做准备时,她收了笑颜,对汤妈妈道:“珍儿小时候,顶爱跟在我身后,尤其包饺子做月饼,总是她最开心快活的辰光。”
汤妈妈接口,“可不是,做月饼的时候,果仁儿果脯堆了一桌,小姐一边帮忙团月饼馅儿,一边偷偷望嘴里扔喜欢吃的果仁儿,又怕叫您发觉了责罚,便鼓着腮帮子,仿佛松鼠似的。”
回想起女儿不及她腰腹那么高,小小的那么一团,扎着两个圆鬏,大眼生生,偷偷塞几颗松子到嘴里的样子,一时心中柔软,又满是怅然,“也不知能留在身边多少时日……”
两人慢步到后头院子,进了厨房,果见亦珍已凭印象,准备了不少做月饼的材料,各色果仁果脯,红枣莲子,南瓜赤豆,林林总总,不下十来个碟子,摊了一桌。
“娘亲,汤妈妈,快看我准备得可都齐全了?”亦珍略略兴奋地问。这全是她凭借往年跟在母亲身后边做边玩时的记忆准备下的。
曹氏走过去细细看了,指点女儿,“还需取了落花生磨的油来,黄糖需得隔水,蒸化成糖水方可。”又问汤妈妈,“家里可还有现成的枧水?舀一碗出来用。”
汤妈妈搀着曹氏在一旁垫了毛毡坐垫的椅子上坐下来,曹氏摆摆手,叫汤妈妈去给女儿亦珍打下手。“我一个人坐着无妨,你去给亦珍帮个手,免得她手忙脚乱。”
想当年,祖母手把手教她学做月饼,一应材料皆由下人准备得了,她只消学着将馅儿料包在醒好了的月饼皮儿里,然后压进月饼模子,倒扣出来即可。便是如此,如何将馅儿料包得均匀,不致从饼皮当中漏出来,压得是否紧实,不致松散,亦令她好一阵手忙脚乱的。
亦珍却无此烦恼。她依言先将一碗黄糖上锅隔水蒸起来,又去自家装用小石磨磨的落花生油的油甏里舀出一碗花生油来。外头走街窜巷的卖油郎卖的上佳的油,多数都是以胡麻、莱菔子、黄豆、菘菜子榨的,但都不及她们自家拿石磨磨出来的落花生油这般醇且香。
等她舀了花生油出来,汤妈妈亦取了枧水来,清清澄澄的一碗,放在案上。亦珍过去,凑近了嗅一嗅,并无什么味道,“这是什么?”
她做点心至今,从未用到过。小时候母亲做月饼,应是也用过的,只是大抵看起来与水别无二致,她不曾放在心上罢。
曹氏细细讲与亦珍,“这是做月饼必用的枧水。乃是用草木灰加水煮沸浸泡一日后,取上清液而得的。加入饼皮之后,其味甜而不酸,其色亮而不油,其型松而不散。”
亦珍赞叹:“好神奇!”
曹氏轻笑,“说起做月饼来,加多少枧水最是讲究。枧水少了,便容易松散变形;若多了,颜色又易深重,口感苦涩,极难把握。”
亦珍满心敬畏,“想不到小小一块月饼,倒有这许多讲究。”
亦珍又照着母亲教的步骤,先将赤豆红枣莲子等分别洗净了,赤豆红枣各在镬子里用水煮开,红枣一一剥去外头薄薄的枣子皮,去了内里的枣核,再放进镬子里继续煮,直到镬子里的水收干,这才往里慢慢兑了蒸得的黄糖水与落花生油,一次只加一点点,充分搅拌均匀了,再加一点。如是反复多次,镬子里的黄糖水与落花生油被悉数吸收,再看不出一点点赤豆与红枣原来的样子,这才取出来。等莲子与南瓜隔水蒸酥烂了,搁在小石臼里拿小杵头细细地碾南瓜泥与莲蓉,分别盛在白瓷碗中备用。
只这点子准备功夫,已经一个时辰用去。
亦珍抹一抹额上的细汗,这时才深觉母亲的不易。不过是吃两块月饼罢了,她小时也跟在一旁越帮越忙地捣蛋,其实母亲与汤妈妈,事前不知做了多少准备功夫,大到和面拌馅儿,小到调味捣泥,竟是一步也不能出差错的。否则一个小小差池,这月饼的味道便要差之千里了。
曹氏见女儿微微抿紧了嘴唇,全神贯注的模样,既欣慰,又心疼。
“珍儿,来娘这里,坐下歇一歇,喝口水再接着做。”她招手叫女儿坐到身边。汤妈妈倒了杯枸杞红枣茶给亦珍。
亦珍捧了粗陶的杯子,啜一口温热的枸杞红枣茶,然后对曹氏道:“娘亲,这些年,您辛苦了。以后换女儿来照顾娘亲,孝敬娘亲。”
要一手将她抚养长大,教她读书识字做人道理,又操持家务,支撑着一个茶摊,从未说过一声苦,喊过一句累。就这样咬牙坚持了十年。亦珍于这一刻,深深体会到母亲的不易。
只这一句话,曹氏的眼泪就涌了上来。她强忍着泪意,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有珍姐儿这一句话,娘再苦再累,也值得。”
亦珍伸手抹去母亲眼角的泪光,自己也挂了笑,“娘亲你看看女儿做得可都还对?若是无有不妥之处,女儿便要开始和面了。”
曹氏起身,看了一眼摆着各色材料的案板,点点头,“我儿聪颖,一点就通,做得极好。”
“那还不是因为娘亲教得好么?”亦珍不吝在母亲跟前拍母亲马屁,教母亲欢喜。给母亲调理身体的大夫也说了,母亲乃是操劳过甚,如今需得安心静养,令母亲心情愉悦,方可延年益寿。
曹氏捅一捅女儿额角,“下一步是最要紧、最关键的,若这一步做对了,其他的也难不住我儿。”
曹氏站在案板旁边,手把手,将当年祖母教予她的,又传授给自己的女儿。
“……将一份落花生油,三分黄糖水,两大勺枧水倒在大陶碗里,慢慢搅拌均匀了,随后才加入面粉,拌匀了和成面团……手要往一个方向用力……力道要一致,不可忽大忽小……等揉上劲儿了,搁在陶碗中,覆上微潮的细葛布,在阴头里置上一个时辰……”
曹氏讲得极细致,小到用多大的碗,什么样的勺,都讲得明明白白。“初时不易掌握各种材料的用量,便可以用这种笨法子。等以后你掌握纯属了,自可以随心所欲,不必拘泥于器具。”
趁着面团在厨房中松醒的功夫,母女二人回屋去用过午餐,曹氏遵从大夫嘱咐,在院子里慢慢走了小一刻的时间,这才进去午睡。
亦珍却赶紧回得自己屋里,取出上次宝哥儿给她的上好宣纸裁的小册子,拿出黛石来,将母亲讲的,尽量细致地记录下来。然后仔细读了一遍,见无谬误之处,这才合上册子,与上次母亲给她的手写食谱叠放在一处。
到得下午汤伯收了茶摊,招娣回到二门里,先吃了一碗汤妈妈留给她的菜汤肉丝烂糊面,歇了会儿,便自发进了厨房,与汤妈妈一道削芋头。只不过一会儿工夫,招娣的手便痒得难受,浑身都不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