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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虎和严颐闻言俱都一愣,哭声稍止,不解地望向言九天。张黔亦是大奇,不过他日间见过言九天的本领,知道他年纪上人幼,武功却比自己高出许多,有他照顾程小虎,虽不及纪至君般合适,倒也是个好提议,急忙问道:“言公子此言当真?”
言九天含笑点头,易锋寒与古梦涯隐隐猜到他的打算,也不说破,退到一旁,静观其变。
纪至君插嘴道:“不知言公子干的是何种营生?”
言九天淡然道:“区区目下浪迹江湖。”
纪至君嘿嘿一笑:“目下?不知公子以后有何打算?”
言九天悠然一笑,昂首望天:“大丈夫生天地间,当为万世雄。”
纪至君心中一震,呆望着言九天,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半晌才转回头去:“公子手中无一兵一卒,何以口出狂言?”
言九天傲然道:“时机不至,纵有千军万马,也是枉然;时机若至,徒手振臂,天下响应,何有兵马之忧?”
纪至君闻言沉吟不语。张黔虽然在旁听得含糊不清,却大致了解了一点,他本强盗出身,对造反之事也不怎么忌讳,他素来敬佩纪至君的见识,现在见他沉思,当是觉得言九天并非无的放失之辈,心下已有计较,提高声音道:“小虎,快来拜见言公子。记住,谢谢他收留之恩。记住,以后待公子要像对为师一般,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程小虎懵然不知的站在一旁,完全不明白言、纪二人的对话,听得师父之言,立即向言九天跪下。言九天心中暗喜,上前一托:“程兄不必多礼。”程小虎心中记得乃师之言,虽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止着自己跪下,仍然努力不止,一张脸因为用力过度而胀得通红。
言九天虽然并不觉得累,但是却放手不得,满脸笑容之下,不禁心头暗骂:“白痴!”但是又不能用力太猛,伤害了他,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
张黔自然知道自己徒弟的脾气,见到言、程二人僵持不下,连忙道:“小虎,听言公子的!”
程小虎这才罢手,收回双臂,眼中满是钦佩之色:“公子好功夫。”
言九天微微一笑,便不再理会他,径自张黔道:“张大叔放心,在下会照顾令徒的。”话语一顿,接着道:“至于严兄,张大叔也请放心,在下会设法医好他的伤势,并送他回到师门。”
张黔眼中露出一丝感激之色,脸上泛出一阵红光,指着程小虎道:“记住我的话,好好追随言公子。”
程小虎点头不迭,哽咽道:“徒儿知道了。”
张黔转头望向严颐:“对不起,不能再照顾你了,实在有负大哥所托。不过言公子答应送你回师门,我也就安心了。”
严颐目闪泪光:“二叔……”
张黔心愿一了,再也坚持不住,眼中神光涣散,就此一瞑不视。程小虎与严颐见状,满腔悲绪,登时如脱缰野马、不可抑制,双双扑到张黔尸体上嚎啕不已。
纪至君淡漠地瞥了程小虎二人一眼,张口道:“言公子既然有此大志,现在有何打算?”
言九天道:“在下听说登州多豪杰之士,所以……”
纪至君放声大笑,打断言九天的话语:“言公子对诸州形势一无所知,焉敢妄言欺我!”
此言一出,言九天心中暗自一紧,他早有收纳纪至君之心,岂敢令其小觑,连忙说道:“登州自古民风彪悍、豪杰辈出,史有明鉴,纪老先生何出此言?”
纪至君面带冷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穷酸腐儒,闭门造车的玩意,你也相信?未免幼稚。”
古梦涯上前一抱拳,脸上露出恭敬之貌:“我们三人来自蜀州,对神州的风土民情仅从书本得知一二,于实情不甚了了,不当之处,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纪至君哦了一声:“你们来自蜀州。嗯,罢了,老夫便教你们几句:所谓民风彪悍,倒也不假,登州自古盗匪成群,安平盛世亦不减其势,更别说当逢乱世。”
古梦涯插嘴道:“太平盛世,民心思安,为盗匪岂有生路?”
纪至君哈哈一笑:“古公子说的只是常理,登州却不然。这里的人逞勇斗狠,已成习俗,依仗武力、横行无忌者,多如牛毛,杀不胜杀,官府亦不敢擅加刑罚,以免触及众怒。”
易锋寒冷笑道:“这样更会助长那种所谓风俗,人人以悍勇枉法为务,再没有人尊重朝廷律令。”
纪至君瞥了易锋寒一眼,继续道:“不错。所以登州虽以勇悍闻名,但是其人勇于私斗,不识大体,从来没有出现过大的团体,各地均由土豪恶霸分别操纵,官府反同虚设,蔺氏兄弟在这些人当中已经算很好的了。这些人各存私心,表面上打着勇悍无畏的幌子,一旦祸及自身,跑得比谁都快。你看适才蔺家庄那些庄丁所为便知道了,嘿,如果你在街上误踩了他们之中任何一人一脚,老夫敢保证,那厮的反应都比刚才奉命追赶来得激烈,而且就算不敌,他也绝不退缩。所以登州自古以来,都没有出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所谓豪杰,多半是强盗土匪之类。而且登州军队向来没有战力,那些士兵私下械斗,个个悍不畏死;上阵与敌军交锋,己方势大还好,一旦敌人威势鼎盛,往往不战而溃!哼,登州人口角之争,动辄拔刀相向、逆法妄为;国难当头,即作鸟兽散状,此种人之败类,岂可与谋?”说到这里,不知道触及什么往事,越来越激动,面露愤容,大声讥嘲道:“嘿嘿,表面勇敢的人,心底往往比常人更加怯懦,这就叫色厉内荏。”
言九天闻言心里一凉:“纪老先生对登州便作此评价?”
纪至君此时显然心境不再激荡,面色稍和,嗤道:“此非老夫评价,而是事实。”说着傲然一笑:“你们知不知道老夫为什么叫游剑先生?”
言九天等三人俱都摇头道:“不知道。”
程小虎却止住哭声,插嘴道:“纪老先生年轻时代周游各地,不但掌剑称绝,而且以见闻广博著称,所以人送外号游剑先生。”
纪至君长叹了一口气,以低沉哀伤的语气徐徐说道:“老夫年轻时,先帝即位,国势渐隆,老夫当时血气方刚,深感燕州累世之祸,既然得逢明君,便生辅助贤明、驱除祸患、扬我国威之心,便离家远行,深入燕州,打探诸狄军情,后来回到神州,将自己所见所闻及沿途心得写成纪氏北游记,上奏圣听,被先帝赏识,采纳建议,后来虞军征北,老夫也有绵薄之力。”
听到这里,易锋寒不禁打断道:“既然如此,纪老先生怎么成为钦犯的?”
纪至君惨然一笑:“易公子少安毋躁,听老夫慢慢讲。”说着话语一顿:“老夫游历的初衷,纯是为国效力,后来阅历渐长,个人对山川地理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所以回到神州,老夫也没有闲下来,而是继续周游各地,考察风土民情,足迹遍及现在人力可以到达的神、渭、蜀、淼、荆诸州,终于黄天不负有心人,老夫于十年前将所闻所历著述成书。”说到这里,目蕴泪光,声音哽咽起来:“可是当时先帝已经驾崩,国势又复转衰,老夫心忧国事,便想效法当年之举、携书进言,谁知道还没有抵达京城,便被朝廷通缉。后来老夫才打探到,卢乾那昏君听信谗言,认为我私自绘制神州地图乃图谋不轨之举,不容老夫解释,便要杀我,真是岂有此理。”
言九天听得诸州地图四字,眼睛一亮,随即埋下头去,装作毫不在意。
易锋寒却道:“绘制地图,乃是兵法修行者必要的功课,卢乾何以如此无知?”
纪至君瞥了易锋寒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呼吸,徐徐道:“现在兵家修行者,神州已经绝迹,而渭州独盛,小兄弟是渭州人吧?”
易锋寒一愣,怅然道:“我已经离乡多年了。”
纪至君收回目光,悠然吟道:“浮螟之游,不忘其母;浮螟之逸,不忘其家;浮螟之行,不忘其乡;浮螟之逝,不忘其国。”不觉间已然老泪盈颊。
古梦涯与言九天远离故土,听出歌中之意,顿时感触丛生;易锋寒更是心绪如潮,浮螟乃是渭州特产的一种群居小虫,性最恋群,只一与群落离散,便立即千方百计、不眠不休地寻找同伴故巢,往往无功而死,这首《浮螟曲》以其为喻,极尽游子之心,易锋寒之父易昌常于月夜吟咏不已,因此易锋寒虽然自幼离开渭州,对这首渭州民歌却耳熟能详,现在重新听到,倍感忧伤。一时众皆沉默无语,亲人、故乡,那已经远离自己而去的一切又回到自己的脑海,令他们沉浸在自己那淡淡的思念之中。
过了片刻,纪至君首先开口:“老夫真是老了,嘿嘿,居然会徒生无谓感慨。”接着转头面对言九天,双目炯炯生辉:“小兄弟可愿听老夫一言。”
言九天闻言心中暗喜,立即将心中汹涌澎湃的愁绪强自压下,恭敬道:“纪老先生学究天人,晚辈洗耳恭听。”
易锋寒与古梦涯见状,知道此二人各自有心,便悄然退下,安慰了程小虎与严颐几句,与他们一起来到庙外,将张黔草草安葬。事了之后,程、严二人坚持守灵,易锋寒与古梦涯苦劝不听,只得作罢,径自进庙睡去,。
而破庙之内,言九天与纪至君相谈甚欢,一宿未眠,直至次日清晨。
古梦涯去庙外招呼程、严二人进来;易锋寒则来到言、纪二人旁边,笑道:“我们该上路了。”
言九天脸一红,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易锋寒立知其意,淡然道:“九天另有去处?”
纪至君看了言九天一眼,代他答道:“不错,老夫昨日与言公子纵论天下,觉得现在当务之急,应该去田州,与你们不顺路,所以……”
此时古梦涯刚踏进庙门,正好听见这句话,当下高声笑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九天既然得蒙高人相助,当为自己打算。我们自有去处,你就别担心了,异日有缘,我们自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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