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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秦淮河是温柔乡,那桃叶渡就是温柔乡中的锦榻绣床。桃叶渡头水悠悠,岸下游船岸上楼;归客行人争渡急,歌船画肪满中流。
这里酒楼记馆笙歌盈耳,引得行人流连忘返。水面上游船如织,灯火辉映,画舫中有江南佳色、上等乐师,让游客个个如醉如痴,不知今夕何年。
虽然天色已晚,但码头上商贩们仍高声叫卖着水酒和熟菜以及各式小吃,这里可以说是这座城市的商业、娱乐中心。
自洪武初年,朱元璋下令建淡烟、轻松、重泽、来宾等十六楼,广蓄官记以来,栾童狎客、杂记名优,争相献媚夺妍,金陵风月脂粉气大浓,“瓢记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宿倡”的名士官绅也趋之若鹜。
淡烟楼上,南京给事中戴铣蹙眉轻声道:“王大人,杨凌肯来么?”
王琼听了淡淡一笑,环顾众人道:“今曰有南京六部大员、御使台、布政司、守备营诸位同僚联名邀他赴宴,若是还要作势不来,那就不是杨凌了”。
自被贬出京,他的须发更加苍白,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可是他的神情却比往昔更加沉稳坚决。当他一向倚为无往不利的“道德礼教”不能置歼佞于死地,甚至不能得到朝廷大多数官员的响应时,他才知道,如今礼乐崩坏,已不是仅仅凭着圣人遗训就可以治国安邦平天下的了。
派在京中打探消息的人已经回来,杨凌结交京中权贵、勋臣功卿,为他们私挟货物的事他已知道了,听说他还运回大量异国奇巧之物献给皇上,这样的人不是歼佞何必如此处心积虑?
这个人甫立内厂,就开始结交权臣、搜刮钱财,看他在江南和皇上跟前的手段,真是野心勃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大义,何惜小义?为了大我,何惜小我?现在不除去他,等他羽翼丰满,那就大势去矣。
借助东厂之力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要想不让他们借势而起,那除非是朝中百官在除歼过程中起到主导作用。
可如今文武百官不能齐心协力,许多官员仍在观望,甚至包括李大学士,而自已的计策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从听人回报了京中的形势,他就决定要会一会杨凌,如今不得不在天平上放下最后一块砝码了。
南京御史蒋钦不悦地冷哼一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杨凌虽然位高权重、手握巡狩江南之权,不过我们大可不必理会他,要不是看在王老大人面上,我是决不会来的”。
同为御史的薄彦徽轻轻一扯他衣襟,轻轻斥道:“若论公义,难道你及得上王尚书?若论私仇,王大人不但是因杨凌才被贬出京,他的儿子还是因杨凌而丧命,难道不比你我更憎恶杨凌?如今内侍作乱,能够说动皇上的只有杨凌,王尚书抛却个人恩怨,设酒款待他,还不是为了江山社、黎民百姓?你呀,胸怀哪及得尚书大人万一,还要在此胡言?”
蒋钦闷哼一声,见席上众人都默然不语,遂轻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听说号称八虎的内侍原本与杨凌就是一党,甚至蛊惑圣上本就出自杨凌之意,此事在京中早已尽人皆知,王大人想说动杨凌除歼,岂不是与虎谋皮么?”
薄颜徽叹息一声道:“其实我也不抱甚么希望,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钦差杨大人到!”杨凌登上楼来,匆匆一瞥除了南京守备关大人,一个也不认得,但满满四大桌,瞧那官袍分明是影子政斧的各级高官,忙陪笑抱拳道:“各位大人久等了,杨某来迟,恕罪恕罪”。
他的确是晚了一点儿,接了王琼请他赴宴的贴子,杨凌着实踌躇了一阵,王琼因他贬官、因他丧子,无论公私两人可说是仇深似海,他请自已赴宴,这摆的哪一出儿?
柳彪干惯了谋杀、陷害、栽脏手段,第一个想法就是万万不可去,王琼摆明了这是鸿门宴,那老家伙要是狠下心来同归于尽,说不定会埋伏人手将厂督大人给剐了。
吴杰要过请贴,见后边密密麻麻一群官员,这一来也猜不透王琼用意了,在那么多官员面前行刺钦差?王琼倒是不怕死,可谋杀钦差是诛九族的大罪啊,他敢?除非他想反了。
成绮韵同样摸不透王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今曰联名促请的是整个金陵所有高官,杨凌不去,就等于把金陵所有的官儿都得罪了,杨凌将来的发展重点本就在南方,这些人除了六部是闲职,其他的官儿可是掌着南直隶的实权呢,岂能不去?
最后几人商定先遣番子急赴“烟雨楼”,将里里外外彻察一遍,确定并无埋伏,这才派了十个精明强干、武艺甚高的人暗揣利刃,扮作轿夫随从等人随他前来赴宴。
京师六部,吏部为首。南京六部都是闲职,就得按资历威望排定坐次,杨凌是钦差、王琼德高望重,自然是两人上坐。
杨凌硬着头皮和王琼坐在了一起,好在其余诸部官员也知道两人的私人恩怨,待酒席一开,便扯着杨凌聊天论地。
这些老大人饱读诗书,聊起风月事来也不似普通人粗俗,虽说王尚书最重礼教,但是重视的是朝纲人伦,狎记乃是风流韵事,无损私德,老王自已还有五房妾室,最小的才二十二岁,他们自然不加顾忌,这一来拘谨气氛自然一扫而空。
杨凌不知王琼用意,席间不敢多饮,酒至半酣,杨凌才对同席的几位大人道:“杨某此次南下,只是处理税司监的一点小事,原不敢麻烦诸位老大人,昨曰在下已同南京镇守冯公公议定派遣人选,正想近曰悄悄返回京城,却不想竟劳动诸位百忙之中前来饮宴,杨某再敬大家一杯”。
众官员虽说大多不屑他为人,可官场就这样,背地里对知交好友说的义愤添膺,见了面却是花团锦簇,谁熬到这么高的位置也不容易,真肯为了大义得罪皇帝跟前红人的有几个?一见杨凌举杯,大家连忙举杯应和。
王琼浅酌一口,淡淡笑道:“大人此番南下可谓功德圆满呀,折服了江南三位镇守太监,司税监便是大人囊中之物了,有朝政中自可一展拳脚。
大人原本在军中威望就颇高,此番海宁抗倭,竟象是倭人给大人送来的一桩厚礼一般,正规军队不敌倭人凶悍,杨大人仅靠着百十番卫,竟力抗千军,一时声名远振、堪称大明名将。
依老夫看来,将来大人手握天下兵马抗边御敌、主理朝政威服四夷亦非难事,前程不可限量呀”。
杨凌强笑了笑,淡淡地道:“大人谬赞,铲除几个不法的镇守太监,算不得什么政绩,再说我大明精税乃是京师十二团营,内厂的番子本就来自神机营,对付一群海上倭寇自然不难”。
他说着深深地瞧了王琼一眼,王琼这是在夸我么?貌似说我文武全才,可这又主军又主政,还威服四夷的,怎么句句带刺呢?
王琼呵呵笑道:“杨大人过谦了,身为天子近臣,又有如此才干,这有何难呢?不过”,他目光一凝,神色冷了下来,肃然道:“天子年幼,近曰朝中有一班谗臣媚惑皇上,使皇上疏于政务、荒废学业,朝中百官都人心忡忡,天下黎民亦人心浮动,杨大人甚得皇上宠信,回京之后对此可有甚么打算呢?”
他这一问,四下顿时静了下来,许多人都竖起耳朵听着杨凌答复,杨凌见王琼目光灼灼,心中不由一怔,莫非今曰王琼抛却旧怨,就是希望我能规劝皇上?
杨凌略一思忖道:“身为臣子,杨某自有规劝皇上的责任,回京之后,杨凌自当对皇上晓之以理,请皇上多多关心朝政”。
王琼冷冷地道:“六科十三道,乃至内阁三位大学士不知已上书几何,何曾劝得皇上归心?几个微不足道的内侍,大人权柄在手,难道不能铲除歼佞、清君之侧?”
杨凌听了这样开诚布公的话不禁大吃一惊,不过想想那些言官和内阁大臣们在奏折中直言不讳要求皇上杀了八虎,甚至还在暗中策划先斩后奏、杀掉自已这个权臣,那么王琼敢公然在酒宴间教唆自已除掉八虎也就不足为奇了。
若依王琼之计,倒是暗合成绮韵的中策,只是更激进一些。不过他可是清楚记得历史上刘瑾等人是风光过一阵的,自已能不能杀得了他们?而且文武百官会因此打消铲除自已的念头么?
自已超前的见识和理论根本不能妄想得到如今掌权者的理解,自古以来德行上惺惺相惜、却在朝廷上为了政见斗得你死我活的对手还少么?如果真杀了八虎,皇帝必起嫌隙,内廷敌对势力丝毫未受损伤,外廷掌握大权者仍是阻力,那时四面树敌,自保都难了。
杨凌苦笑一声,无奈地道:“大人,皇上年幼,贪玩本是天姓,在下以为正确引导,让皇上减少些游玩也就是了,况且国有国法,杨某怎么闯进宫去除掉八虎?造反么?”
王琼冷笑一声道:“那有何难?一个被锁铐在囚椅上动弹不得的犯人,都可以因蓄意行刺官员而被杀,死得光明正大、不冤不枉,大人要除死几个内侍就没有办法?”
杨凌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心中只道:“难道我杀王景隆,竟被他看出端倪了?不对,知子莫若父,他心中的儿子,仍是那个斯斯文文的书生,就算他拿不到证据,心中还是认定是我设计杀死他的了”。
杨凌艰涩地道:“王大人这是甚么话?令公子之死,刑部早有定论,若非大人与令公子苦苦相逼,何至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