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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郭师庸轮值,张迈正要歇下,如今大胜之余,他也不用担心胡军夜攻,忽然石拔来了,说请他出去喝酒。张迈笑道:“府中就有酒,何必出去?”
石拔说道:“在家里喝酒,没那气氛。”
张迈不由得莞尔:“小石头如今也学会一点生活情趣了。”便换上便服,跟郭汾说自己要和石拔出去喝酒,如今郭汾的肚子已经挺了起来,道:“现在?还有酒家开门做生意的么?”
疏勒的酒馆茶馆在围城期间也没有全部停止营业,但所有店铺做生意的时间都集中在白天,一到黄昏就大多关闭了。张迈笑道:“总能找到一家肯做我们生意的吧。”
郭汾要增加卫护人马,张迈道:“有小石头在呢,我们两个联手,就是在千军万马之中也能杀进杀退,对吧,小石头?”
石拔连连点头,郭汾却呸了一声说:“吹牛。”暗中却还命人悄悄跟去:“如果没见到什么事情就别现身,不用扰了特使的兴致。”
张迈和石拔、马小春配了横刀,从小门出了钦差府,一路沿着东西大道,走了一段转入小路,张迈身份特殊,平日一动周围卫护动辄百数十人,虽则威风八面,却少了许多做小市民时自由自在的乐趣,这时和石拔两个人夜里走踏这座被自己攻下又守住了的城市,心中自有一番感慨。
他对城中哪处可以攻、哪里处可以收几乎了若指掌,但对哪里有小酒家却不清楚,还是由石拔带着,道:“我知道有一家小店,店面虽小,卖的葡萄酒特别好喝。去年冬天常和我大哥在那里喝酒御寒。”
那小酒店却在城东,离钦差府有好长的一段距离,两人穿街走巷,走着走着,忽听不远处隐隐传来哭声,张迈皱眉道:“眼下我军大胜,全城上下人人欢喜,怎么却有哭声?是战死将士的家属么?还是俘虏?”走了过去,来到一处废墟前,却是七八座上次天方教屠教行动中烧毁的房子,七八座房子连在一起,形成一片不小的平地,周围都是房子,这里便如藏在市井中的一个小广场一般。
这时却聚着两三百人,点着二十几盏油灯,相对垂泪,低声叹哭。
张迈皱了皱眉,心想:“这是什么人?”手按横刀,靠近断壁颓垣,那些人也没派人看守,张迈靠近了一望,在灯火中瞧见是些老人,隐约见到其中一些面目似曾相识,再听几个人说话的口音,却都是唐军民部的老部民了,心中一宽:“原来只是耆老们在此聚会叙旧。”
还在新碎叶城时,每到晚上无事,人们偶尔也会到屋外空旷处聚坐闲聊,所以张迈也不以为异。
两三百人中有七八十个老人,另外有一百来个孩子,更有几十个壮汉,当是他们的子侄,剩下的就是一些妇女。张迈既然来了,就且听他们说些什么,却听耆老们絮絮叨叨,说些家常,讲些过往,谈起新碎叶城时的日子,谈起灯下谷时的日子,谈起怛罗斯时的日子,最后终于讲到眼下,却个个都盼着战争早些结束。
张迈已经从他们说话的声音中认出了七八个相识的父老,那些壮汉更有好些是张迈的亲兵,觉得自己在这里窃听不太礼貌,正想要不要出去相见,却听一个做过俘虏的老人说起了在回纥军中的见闻,一漏嘴,说到了龟兹牧民说契丹人已经进入高昌的消息。
有人惊呼:“契丹……是灭了我们大唐、占领了中原的那个胡种么?”
张迈吃了一惊,心想:“什么?契丹灭了我大唐?这是哪里传来的谣言。”在他印象中大唐好像不是亡在契丹的手里,而且契丹人好像最强大的时候也就在黄河一带打来打去,占领的地方貌似也没越过燕云十六州啊,大唐被契丹灭亡,中原北契丹占领,这可从何说起?
但场中老者纷纷叫道:“嘘——这话也说得的么!”
那些壮汉却都惊诧起来,问他们的父祖是怎么一回事。老人们被逼不过,这才说出了这段时间在疏勒城中潜流暗传的那几个消息,其中最震撼的莫过于大唐已经灭亡!
张迈在断壁后面听得心中骇然,他骇然的不是消息的本身,早在下疏勒时,他就已经从东面迁徙来的明教教徒处听说了这个情报,他和郑渭李膑细细审问这些明教教徒,觉得他们不似作假,可是有一些情报,却和张迈记忆中有所不同,也不知道这些牧人听到的消息本身就有误,还是这个世界的历史与他记忆中的历史有所出入。
不过这时候张迈吃惊的,是“大唐灭亡”的消息,居然在疏勒城内流传了这么久又这么广泛!而自己却毫无察觉!
从那些老人的反应看来,他们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了,甚至一些青年兵将脸上也无诧色,张迈回头看了石拔一眼,借着月光见他脸上也没有惊讶之色,心想:“这个消息,小石头也是听过的。哼!李膑的耳朵是聋了还是怎么,竟然连这么重大的变故都没发觉!”
却听场中响起了抽噎的声音,方才是老人们怀旧而哭,这时却是一些初次听说此事的青年士兵忍不住痛哭起来,他们的父兄一边安慰,一边对他们说:“这个消息,你们知道就好,千万不能传出去,免得影响了本城的军心民心。”
张迈再也忍耐不住,挺身出了断壁,步步走近,道:“你们这样子,就不影响军心民心了?”
二十几盏灯一起抬了起来向他照耀,十几个认得他的人齐声惊呼:“特使!”几个亲兵当场单膝跪倒,行了军礼,好些父老也匍匐在地,心中惶然。
张迈带着石拔,走到中心,扶起众父老道:“都起来吧,你们年纪比我大,我受不起。”这才坐下,道:“坐,坐,都坐!咱们说说话。”
众父老局促不安地,跟着张迈来的一队士兵猛地从断壁之后现身,吓得老人孩子都叫了起来,张迈不悦道:“你们来干什么!”挥手:“我和叔伯们聊天,你们走远些!”室辉领了命令,命人散了,却是占据周围路口。
张迈从一个老人怀中抱过一个孩子,对父老们道:“大家别管他们,咱们聊咱们的。就像在新碎叶城,或者灯下谷时一样。”
肖叔也在人群之中,说道:“特使,如今你已是数万大军的统领,一方诸侯,威震西域了,没想到对我们这些糟老头子还这么平易。”
张迈嗤的一声,道:“什么威震西域,说得早了,再说我也不是一方诸侯。我也不会做一方诸侯。说好听了,我是长安来的特使,但那也是祖上几代人的事情了,其实我就是大伙儿的子侄,是在危难之中,蒙大家推举出来领大家冲杀敌人、重建家园的一个领军者——这才是我真正的身份!至于其他的名头,都是虚的,都是假的。”
废墟上许多青年将兵都听得暗暗点头,均想:“不错!”
张迈因问肖叔:“肖叔,关于大唐灭亡的消息,你是从何处听来?”
肖叔知道瞒不得,当下将自己还做俘虏期间,有一日如何来了一群龟兹牧民和他们一起放牧,跟着他如何打听东方的消息,如何听说大唐灭亡等一一和盘托出。
张迈一边听着,一边推敲,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好萨图克!那次劫牧场,我还以为我们是占了便宜,没想到却是中了他的诡计!”
“什么?”
张迈道:“将你们救回来的那次出击,我猜回纥人有可能是故意放水,他们预先让你们从龟兹牧民处听到这些消息,然后再故意让你们被我军救回城来,借着你们的口,来散布大唐灭亡了的消息。因他知道,如果是用别的法子将消息传进来,比如射箭书,或者通过奸细散播谣言,都很难让我们相信,但是借着肖叔你们的口来告诉城中子侄媳女,那就谁都不会怀疑了。”
肖叔等惊得呆了,愕愕道:“这么说……我们这群糟老头子,是不知不觉间中了回虏的奸计了?”
张迈点了点头,肖叔等忍不住嚎啕哭了起来,捶胸顿地,跪倒匍匐,叫道:“我们该死啊,我们该死啊,还以为是逃出生天,结果却是胡人送我们回来添乱的,如今城中听说过这个谣言的,少说也有几千人了,那是帮了胡人的大忙啊!”
数十人一起痛哭,声音惊动了周围的居民,住在这一带的多是唐军的军眷,也有一些新投诚的妇孺,或者受看管的奴隶,听到声音,便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看是怎么回事。王二嫂子、珊雅等都闻讯赶来。
室辉见来的人越来越多,进来劝张迈回府。张迈喝道:“慌什么!这里都是父老兄弟,会出什么事!”
看着父老们哭成这样,张迈急忙劝住,说:“这些是回纥人的诡计,怪不得诸位叔伯,再说,打仗靠的是堂堂正正之师,靠这样的阴谋诡计,又有什么用处?不见我照样已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了?”
劝了好久,老人们才渐渐止住。张迈劝说的时候,王二嫂子等后来者也都从身边的人处打听明白了方才的事情,纷纷道:“原来如此!都是胡虏狡猾,无所不用其极,连老人家都利用,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来散步流言。”“对,不过有特使在,他们的这点阴谋诡计又哪里能得逞?”王二嫂子更道:“对,对,他们非但不能得逞,反而将咱们的叔伯父祖们送了回来,我记得当时我们还劫了他们千百头羊马呢,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场中大部分人都笑了起来,肖叔等的情绪这才渐渐平复。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近前道:“特使,这么说,大唐灭亡的消息,是假的了?”
张迈招他近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我看着你有些眼熟。”
那少年道:“我叫田瀚,是田浩最小的弟弟。”
田浩是张迈十个近卫之一,当初张迈才到新碎叶城时,郭师道拨给了他十个近卫,那是张迈第一批手下,唐仁孝、温延海、刘黑虎、慕容旸、贺子英与这个少年的哥哥田浩都在其中。这一批人,自然而然就成了张迈嫡系中的嫡系,如今几乎个个都升到校尉以上了。
张迈拉了田瀚坐在自己身边,拍了拍他的背脊,道:“回纥人传了这个消息来,是要打击我们的军心——那是可以肯定的了。不过,要是真如他们所说,长安真的被胡虏攻陷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田瀚想也不想,就道:“那特使你就带领我们,大伙儿杀回去,驱逐胡虏,夺回长安!”
这不过是一个十几岁少年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说得周围数百人无不动容,石拔叫道:“好小子!有你的!”
张迈也忍不住放声大笑,道:“杀回长安?我们能够吗?”
“我们当然能够!”田瀚道:“我们在新碎叶城时,才几千人,现在可有几十万人了呢!几千人能够杀到这里,攻占疏勒,几十万人,怎么不能杀到长安区!”
他的声音犹自稚嫩,但周围的青年却都听得热血沸腾,室辉本来呆在断壁之后,也忍不住出声响应。
肖叔老泪未干,这时也喃喃不断:“不错,不错!就算长安真陷落了又怎么样,咱们能够驱逐回纥,夺回疏勒,为什么就不能驱逐契丹,夺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