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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相对无言。百里肇素来不惯如此,默默了片刻后,终于开口道:“这几日,父皇的身子可曾好些?”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看向延德帝的眸子终不免露出几分关切。
觉察出他眸中的关心,延德帝心下也不由一暖。许是刚服了药的缘故,这阵子,他却觉气息顺畅了许多。点一点头后,他慢慢的道:“今儿唤你来,是为一件事!”口中说着,他便吃力的挪动了一下身体,且抬手指了一指床头枕边搁着的一只长条形的檀香木匣子。
一边侍立的小太监会意,忙自上前,从他枕边将那匣子捧了,转身递与百里肇。
默不作声的接过那匣子,因延德帝并未令他开匣启看,他自也不会迫不及待的将之打开,只捧了那匣子抬眼去看延德帝,眸中颇有征询之意。
低喘了几声,延德帝这才徐徐开口道:“这阵子……你做的很好……”因已打定了主意,故而自打重病不能理事之后,他便索性将朝中诸事尽委百里肇,且加永郡王百里律为亲王,与宁亲王百里肃等人从旁辅助,共理朝政,至此,皇位之争几乎已无悬念。
百里肇闻声,也只微微欠身:“儿臣惶恐,谢父皇嘉许!”神色不骄不躁,更无自矜之意。
见他如此,延德帝本已准备好要说的话,反再说不出口。无力的朝百里肇挥一挥手,他道:“你自己开了匣子看一看吧!”
不必去看那匣子,百里肇其实也知这匣内装着的是什么。事实上,如今这宫中,还能瞒得过他双眼的事情,实在已是寥寥。说到底,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还是识进退、知局势的。
只是他虽明知匣内是什么,延德帝当面,他却仍然依言打开。匣内,摆放着的,果真是一卷明黄的圣旨。慢慢展开手中卷轴,百里肇看到,这是一份传位于自己的诏书。
这个位置,对早年的他而言,是一种必须为之努力的目标;对当年志得意满的他而言,又成了唾手可得之物;然而老天偏就不肯让他如此顺顺当当的走下去。时至今日,回思往事,唯一令他觉得庆幸的就是,因着这事,才让他得以有幸遇上了远黛。然而此时,默视手中的这份诏书,他忽然发现,自己心中竟无一丝喜悦之意,有的,只是淡淡的怅然与无趣。
呆立片刻后,他终究翻身跪倒,依例叩头谢恩。
他的表情落在延德帝的眼中,倒让延德帝心下不觉诧异。但他也未深想,略一沉吟之后,却向百里肇道:“肇儿,你七弟钟情南越明瑜公主一事,你该是知道的吧?”闻的百里肇应是,他便吩咐道:“你七弟与你素来亲近,这桩婚事,朕便交予你,你可速与南越使团人等磋商此事。朕希望,只在这一二日,便能听到好消息!”
百里肇闻声,少不得行礼应道:“父皇只管放心,此事一俟儿臣出宫,便即刻去办!”
延德帝对他,虽多有猜忌之心,但却并不认为他会在此事上作难,当下点了头,毕竟又沉默了一会,这才摆手,打发了身边伏侍的那名太监出去。嘴唇翕动数次后,才终于开口道:“肇儿……你……你与你七弟素日亲近……咳……你母后……”
他心中对萧后及百里聿关怀太甚,有心想嘱咐百里肇几句,然又因这些年父子关系太过生疏,嫌隙太重,下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必他说,百里肇也知他的意思:“父皇的意思,儿臣都明白!七弟,是儿臣的亲兄弟,皇后,也曾抚育儿臣多年,父皇只管放心便是了!”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忽然便有些想笑,原来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父皇依然放心不下自己,原来鸿沟一旦产生,想要弥合竟这么难。
延德帝闻声,先自松了口气,然见百里肇语声冰冷,神色漠然,心中没来由的却又觉有些窘迫,慢慢叹了口气,他似解释,又似为自己找台阶一般的道:“父皇如今,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若是……”他想说,若是你如今伤势未愈,继位之人是你七弟的话,这些话,父皇也会嘱咐于他,只是话未出口,已觉不妥,终究断在了这里。
他心中很清楚,以百里肇如今掌握着的明里暗里的势力,即便是百里聿继位,也只能徐徐图之,两下里若当真冲突起来,吃亏的必是百里聿,弄一个不好,改朝换代亦非不能。而他之所在思考再三之后,决定将皇位传于百里肇,岂非也正考虑到了这一点。
微闭一下双眸,百里肇忽然笑了笑,道:“不管父皇信是不信,儿臣有一句话,都是要对父皇说的!”目注延德帝,他正色敛容,一字一字的道:“若是今日父皇这道旨意,是将皇位传于七弟,儿臣必不相争!”言毕更不多言,低头重又将圣旨卷好,放入匣内,迈步上前,仍将那匣子放在了延德帝的枕边:“请皇上容儿臣告退!”
话到最后,他才刚改口唤了不多日的“父皇”二字,却又换成了皇上,神色却更显生疏。
延德帝为他那一番话所惊,只能怔怔然的看着他,半晌,只能胡乱的挥了挥手。及至百里肇的身影消失在寝殿之内,他才垂眸看向枕边的那只檀木匣,却是良久没有开言。
良久,延德帝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知道,不论百里肇方才之言,是否出于真心,他都是不会更改这道旨意的。只因他若是真心,那自己长久以来疑他忌他,委实是愧对了他;而他所言若是包藏祸心,自己改了旨意,岂非是害了幼子。
目注那只檀木匣,延德帝满是疲惫的摇了摇头,笑容苦涩而带自嘲之意:自己这又是何苦呢,明知次子无论能力抑或心术,都最宜为帝,却还诸多猜忌,弄到今日这等地步。
悔恨之情,陡然自心底冲上头脑,逆气上袭之下,血气也自跟着狂涌而上,一时只觉喉间又腥又甜,竟自压制不住,张口处,生生喷出一口血来,这一口血喷出,脑子也自一阵迷糊,身子随往后一仰,直撅撅的倒在了床上,不省人事。
百里肇一路出了寝殿,径往宫外行去。延德帝之心,他不想问,也无力管。这个时候,在他心中,只有一个莫名的冲动,很想见远黛,想看她淡淡而笑,想看她安然的神情。也许远黛自己也并不知道,在她的身上,有一份出奇的沉静宁雅,能让人心思澄明平和。
一念及此,百里肇的脚步不觉稍稍一缓,抬眼朝向郢都所在的方向看去,心中无由的便又一股急迫感。她在郢都,一切,应该都还好吧!他暗暗想着,忽然便有一种冲动,想要丢下眼下的这一切,不管不顾的赶往郢都。但很快的,他便又自嘲一笑。
她的事,还是由她自己去解决吧。这是她的意思,他所能做的,只是成全于她。不过若昭平帝石传钰误以为他是可欺之辈,而妄图留下她的话,他定会让他因此追悔莫及。
如此想着,百里肇的眸中已不由的闪现出冷而锐利的寒光,那冰寒,更胜三九之风。
不再稍加停留,百里肇大步向前,不多片刻,已自穿出了宫门。宫门外头,徐青正驾着马车候着他,见他出来,忙自跳下车辕,迎了上来。欠身上了马车,百里肇淡淡吩咐道:“去驿馆!”南越使团一行人等,如今正住在平京的外事驿馆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