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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县令回到衙内,很不耐烦地铺开纸张,给京城的贺侍郎写信。按照嘱托,他写了矿山的现状,以及那位姑娘的穿着打扮,神情话语,她明显带了个根本不会照顾她的野丫头,也说了会将本地买的丫鬟给她……写完了,邹县令不满地自语:“一个野姑娘!也用得着贺侍郎如此牵挂!”如果不是贺侍郎出面将他的官司平了,他才不会费这些心!他将信封了,差人送往驿站。
京城里,贺云鸿自从寄出信后,也在掐算着日子。开始的十几天,他尚能平心静气,二十多天后,贺云鸿有些心燥起来。每日一醒来,就怀了希望,但晚上向姚氏问安后,回到院子里,就总带着沉郁的神情,没有一点笑意。
他的贴身丫鬟绿茗越来越摸不准他的意思,心中发憷,就更想弄清楚贺云鸿想要什么。
夜静更深,贺云鸿微蹙着眉头坐在桌前,一手拿着本书,可是明显没在看。绿茗端着茶盘进屋,给贺云鸿手边放上一杯茶:“公子,喝茶吧。”
贺云鸿一眨眼,缓过神来,看了绿茗一眼,绿茗吓得低头,她分明看到了贺云鸿的眼中有种厌恶的神情,她轻轻退了出去。她照顾贺云鸿多年,虽然贺云鸿在丫鬟们面前并不表露太多情绪,可是她能看出贺云鸿的变化。自从那个山大王离开后,三公子经常走神。这个,有空得向老夫人那边的丫鬟,透个口风……
终于,一日晚餐后,贺霖鸿遛达到了贺云鸿的院子里。两个人早上才见过,明日早上又会见面,贺霖鸿该是有要事憋不住了才这么急着过来了。
贺云鸿正在书房看书,听见贺霖鸿来了,表面还是沉得住气,只抬了下眼睛,招呼都没打。
贺霖鸿脸上带着一丝奸笑,一撩衣襟,坐到了贺云鸿的书案对面,搭了一条腿起来。
本来守在书房门边的绿茗,一见贺霖鸿来了,马上就离开了,此时端着茶盘回来,将茶盘放在书案一角,微倾了身体,双手给贺霖鸿上了茶,轻声说了句:“二公子慢用。”
贺霖鸿改不了过去的脾气,说了句:“谢谢啦,美人!”
绿茗一低头:“二公子见笑了……”眼梢处瞄了下贺云鸿,收了茶盘,退后几步,站到了门边。
贺云鸿也不看她,还是看着手中的书说道:“下去吧。”绿茗眨了下眼睛,退出门去,将门只虚掩了。
贺云鸿“啪”地把书放在桌子上,贺霖鸿低声笑:“那日我还说雨石‘揣测上意’,看来这是你院子里的风气呀。”
贺云鸿紧抿了下嘴唇,说道:“说吧!”算是自己先投降了。
贺霖鸿喝了口茶,得意地说:“明日傍晚,悦香楼上月季雅间,有人请我们喝酒。”
贺云鸿皱眉:“你怎么不让他直接给我?”
贺霖鸿说:“那边说这是第一次,那位得把把关。”
贺云鸿薄怒:“关他何事!”
贺霖鸿笑:“你就别挑三拣四的了!”
贺云鸿瞥了一眼半开的门缝,没说什么。贺霖鸿嘿嘿一笑,“你呀!小心哪!”说完站起来,几步到了门前,猛地打开门,笑着说道:“哎呀!美人!是在等着给我添茶吗?我可真感动呀!可惜我那娘子不让我长待呀,下次吧!”说完,哼着小曲儿走了。
绿茗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进来,端着茶盘收了贺霖鸿的茶杯。
贺云鸿复又伸手拿起了书,随意地翻着书页。绿茗小声问道:“我让她们做了些夜宵,公子想用些吗?”
贺云鸿摇了下头,绿茗还站在旁边,贺云鸿看着手中的书没再说话,绿茗小心地看贺云鸿,问道:“公子要去见老夫人吗?”她见贺云鸿没有反应,又小声说:“公子若是不去,奴婢可以去为公子传个话,以免老夫人惦记。”
贺云鸿面无表情地说:“下去吧。”
绿茗咬了下嘴唇,端着茶盘转身,一步一回头,到了门边终于转回身,对着贺云鸿有些哽咽地说:“公子,我来这院子七年了,只想好好照顾公子,若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请公子责骂,奴婢一定改过……”
贺云鸿翻过一页书,又一次冷淡地说道:“下去吧。”
绿茗忍着哭泣,端着茶盘出去了,这次,关紧了门。她没让其他的丫鬟们看到自己流泪,安排了人应答贺云鸿喊人,自己真的去了贺老夫人那里,传话说三公子今日不去请晚安了。
姚氏高兴贺云鸿还让人来说一声,把绿茗叫了进去,问了些贺云鸿日常的行径,绿茗自然一一回答了。
贺云鸿一直在书房里枯坐,有时抬眼看着案子上一个外面雕了云纹的细长檀香小匣,那里面该是被镶好的玉竹簪,可是自从拿回来,他一直没有打开看。他几次伸出手,拿起匣子,可是又放回了案头。他心思不定地读了一晚上书,到夜鼓三更,才起身去洗漱。可躺在床上,也没有入睡,好容易地捱到天亮,就匆忙起身。大概因为没有睡好,一天都情绪恶劣。
快到傍晚贺云鸿走入悦香楼的月季雅间时,里面空无一人,接待他的伙计看着贺云鸿黑色的神情,小心地说:“公子,这雅间定的是酉时正,现在还是申时……”
贺云鸿摆手:“上酒!我不等他们。”
不多时,贺霖鸿来了,见到贺云鸿一个人独自喝酒,惊讶道:“你竟然先动酒?不等人?这么没礼貌?!”
贺云鸿微蹙着眉头,慢慢地饮着酒杯里的酒,好像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贺霖鸿这个人在说话。
贺霖鸿对着贺云鸿摇头,让人给自己满上茶,也不说话了,喝着茶与贺霖鸿一起等。
渐渐地,天色晚了,雅间里伙计来把灯烛都点上了。
贺云鸿极慢地喝着杯子里的酒,似在一滴滴地品尝。贺霖鸿好几次想说话,但见了贺云鸿皱着的眉头,觉得还是别自讨没趣,到底没说什么。
窗外全黑下来,终于,穿了一身湖蓝色便装,头戴着普通方巾的勇王才笑眯眯地闪了进来。他进门后也不受礼,立刻一屁股坐在了贺云鸿的身边,对在贺云鸿的耳朵亲昵地小声问:“云郎!你猜!是长信还是短信哪?”
就如一层云雾飘散,贺云鸿的脸色忽然好了。他的眉头舒展,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放在桌子上,清湛的眼眸看向勇王,神光湛亮,唇角微翘,笑意如水中涟漪般荡漾开去。
勇王失望地翻了下眼睛,嘟囔了一句:“我不该笑,是不是?该愁眉苦脸地进来……”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在面前一挥,贺云鸿伸手去拿,勇王快速闪开,笑着说:“也得让我看看!”贺云鸿又伸手,勇王又躲,“快说好!”
贺云鸿又皱了眉:“为何?”
勇王晃着信:“你看看多厚呀!足够我也看看的吧?”
贺霖鸿马上说:“我也要看!”
贺云鸿瞪贺霖鸿:“你别添乱!”一边又用手去抢,勇王再次闪开,还将信放在鼻下闻闻,皱眉道:“这是什么破墨呀!这么臭!这纸也是看着就要碎的那种,一碰肯定就完了!我一定要看!”他本来就是照着“蛮横王爷”长的,行事随心所欲,根本拦不住。
贺云鸿也知道他的性子,向椅子背上一靠,抱了双臂,一脸不快地说:“好吧!第一封信,有什么关系?你们看吧!”
勇王马上拆信,说道:“你生气也没用!哼,我一定要看!这是我姐姐写的,我当然得看看……啊?!”他看了第一行就大叫起来,贺霖鸿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勇王愤怒地指贺云鸿:“你让她叫你‘兄长’?!好无耻!你比我还小,我叫她姐姐,她凭什么叫你兄长?!你的脸皮怎么能这么厚?!”
贺云鸿伸手:“拿来!我看完你才能看!”
勇王摇头:“我比你大,偏要先看!”说着就读起信来,他读一页,就扔给贺云鸿一页,贺云鸿读完,贺霖鸿也抢过去读。
勇王假装气哼哼地开始读,开始还笑,“好你个!竟然敢叫我‘木头’……哈哈,你是贝三郎!……”可越读越严肃,等到读完,已经眼睛湿润。三个人都读完了,贺云鸿板着脸将信收拾好,放入了自己的怀中。
勇王说道:“这信本来就是姐姐给我写的!我要再看看!”
贺云鸿固执地摇头:“不给!”
勇王对门外说:“拿酒来,我们今日一醉方休!”
结果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使劲灌酒,一边说着过去两个人小的时候的事情,什么去宫院深草中抓过蟋蟀,什么最喜欢吃娘娘做的山楂膏露,什么做过一模一样的衣服,穿起来别人从后面看不出是谁……反正争着说话,还拍着桌子大声笑,特别尽兴。
贺霖鸿见两个人敞开了喝,自己就没敢多喝,最后还算清醒。勇王和贺云鸿都喝到了醉醺醺,勇王抱着贺云鸿的肩膀说:“云弟,你是我的云弟!我们胜似兄弟,这是不会变的!”
贺云鸿也醉得胡乱点头:“不会的……兄长……不会的……你别生气……我们是好朋友……”
勇王摇头:“我不会生气……你是……我的弟弟……一辈子……”
……
贺霖鸿看夜深了,起身去让人进来架着勇王离开,自己和雨石也将贺云鸿架出了酒楼,塞入了马车里,自己坐进去。
马车回贺府,车中,贺云鸿的手一个劲儿地在身前乱摸,嘴里说着:“我的大氅呢?”
贺霖鸿笑:“这都是春天了,还有什么大氅?”
贺云鸿醉眼朦胧地贴上来看贺霖鸿,贺霖鸿一把推开他,“去去!酒气熏天!”
贺云鸿在车里折腾,一会儿脑袋撞在车壁上,一会儿扑到贺霖鸿身上,贺霖鸿忙了一路。好容易到了贺府,他扶着贺云鸿下了车,想让人抬他回院子,贺云鸿却拉着他的手臂说:“走走!我要走走!”
贺霖鸿以为他不能坐软轿,怕吐了,只好让雨石和几个家人打了灯笼跟着,自己扶着贺云鸿在院子散散步。
贺云鸿并不跟着灯笼走,反而在黑暗里歪歪斜斜地胡乱行走,打灯笼的人们倒是要跟着他们。
贺云鸿踉踉跄跄地走了半天,贺霖鸿一个劲儿地问:“可以了吧?回去睡觉吧?”
贺云鸿像是没听见,哼着歌,摇晃着迈步,贺霖鸿听着耳熟,半晌后才想起这正是那天在清芬院墙外听见过的凌大小姐吹的曲子。贺云鸿终于停下脚步,贺霖鸿发现他们站在了清芬院外。
正是春末时节,即使是夜间,也空气温暖,轻风里夹杂着花草的清香。
凌大小姐的嫁妆已经被搬走了,清芬院空了下来,加上姚氏赵氏对这个院子真没有好印象,就让人锁了门,此时院子里一片漆黑。
贺云鸿走到了院门处,看着黑色的门,嘴里的哼声停止。他们身后的灯笼近了,将他们的影子摇曳地投在了门上,贺霖鸿看向贺云鸿,见他闭着眼睛,紧锁着眉头。贺霖鸿再次小声说:“回去吧?”
贺云鸿低声说:“你听,这笛子吹得支离破碎,一片片地飞过来,杂乱无章,像小刀一样,让我防不胜防啊……”
贺霖鸿坚定地架着他转身:“走!回去睡觉!你醉了!”
贺云鸿闭着眼笑起来:“我那天该进去的,对不对?那是最后一次机会,我该进去的……”到最后,低吟如诉一般。
贺霖鸿不再说什么,强架着贺云鸿往回走。
贺云鸿又开始哼那个曲子,让贺霖鸿也想起那个残冬的傍晚,落日惨淡的余晖里,不远处的清芬院中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笛声……
那时他们怎么能知道,几个时辰后,次日的黎明前,凌大小姐就会离开贺府,接着就离开了京城,从此天各一方,世事垂危,相见实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