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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的审判结果施清如很快便知道了,经小杜子之口。
但她心里却是毫无波澜。
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是觉着替自己的娘不值,当年张氏与常宁伯固然蓄意引诱,可若施延昌能坚定心性,忠于妻女,不为权势所诱,也就不会有她娘的冤死,不会有后面这么多的事了。
所以施清如觉得最该死的,并不是张氏与常宁伯,而是施延昌。
尤其前世一直到她死前,哪怕注定张氏与施延昌的下场也好不了了,可她娘的冤屈却一直没得到声张,罪魁祸首也并不是因为杀害了她娘才会血债血偿的,——一想到这一点,施清如便觉着无论如何,都终究意难平。
可施延昌已经成了那样,亦注定断子绝孙了,她又做不到彻底对他赶尽杀绝,总归他与她此生生死都不复再见!
施清如却没想到,施延昌反倒主动提出要见她。
这个消息还是韩征亲自转达给她的,“……连日来他都在东厂外徘徊,终于见到了之前一直守着他的缇骑之一,他便死活求了那缇骑,说要见我,当然能见你就最好了。还说他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见你这个他如今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最后一面,见过之后,他便要带着家人的灵柩回故土去安葬,此生都不会再回京了。要依我的意思,当然不想你见他,没的白堵心,可到底要不要见,决定终究只能你自己来做,无论你决定见还是不见,我都尊重你的决定。”
施延昌亲眼见证了张氏主仆与常宁伯都是如何满头臭鸡蛋烂菜叶的被押到刑场,又是如何眨眼间便身首异处的后,心里那口气总算顺畅了几分。
也知道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虽仍有些不甘心,可又能怎么样呢,如今的结果,总比他当日也跟着葬身火海,一家子的冤屈真的只能永远不见天日强出十倍百倍了吧?
遂到顺天府的殓尸房,领回了父母兄弟的尸体,都好生装裹了,运回了自家去,——黄大人将张氏的嫁妆都判给了他,加上常宁伯赔偿给他、最终由虞夫人与张慕红张慕白兄弟两个一起凑了出来的五千两,如今施延昌也算得上有产有业,颇为富足了。
自然,原本的施宅,也归了他。
施延昌心里虽已恨极了那宅子,可想到父母兄弟自进京以来,一直都住在那里,最后更是死在那里面的,怕他们到了旁的地方会因陌生而害怕,于是还是带着他们,回了施宅去。
却在瞧得满宅的冷清破败与萧条,瞧得西跨院的满目疮痍后,只当自己已经痛过了、恨过了,不想还是痛彻心扉,恨之入骨。
痛恨之余,又忍不住悲从中来,悔不当初。
他小时候家里是真的穷,年成好时,不管是红薯南瓜还是旁的,哪怕吃得再差再腻,好歹还能填饱肚子;可年成不好时,便连红薯南瓜都没的吃,当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肚子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了。
那时候爹娘为了能养活他们兄弟,真的是吃尽了苦头,大夏天最热的时候,还要在地里拼命劳作,又因要把吃食尽可能省给他们兄弟吃,以致累晕在地里;大冬天的还要到山上去碰运气,看不能打只野兔野鸡什么的回来,好换几个钱给他们兄弟过年包饺子吃,以致不慎摔到山崖下,摔得头破血流,却也只能硬扛着,等伤口自己愈合……
如今想来,那么苦的日子,爹娘到底是怎么熬了过来,便是到最艰难的地步,也没想过要卖了他们兄弟,或是当娘的独自离开的?他们村里一遇荒年,便卖儿卖女,抛夫弃子自己跑掉的,难道还少了吗?
还有二弟也是,为了能省银子给他念书,吃不饱穿不暖也从没有过一句怨言,刚开始爹娘觉得撑不下去了,想让他回家别再念书了时,还是二弟百般哀求爹娘,一定要让他念,直至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含泪看着爹娘送了他去镇上当木匠的……
施延昌想到伤心处,泪如雨下之余,简直痛得恨不能在地上打滚儿。
都说人死了活着的人便只会想到他们的好处了,他以往最痛恨父母兄弟只会扯自己的后腿,只会为难自己时,纵不至于咒他们死,也是曾想过有朝一日若他们都死了,他一定只会觉得解脱,而不会觉得悲伤的。
如今方知道,原来不是的,原来他们真死了,他会这般的痛,这般的悔,他真的愿意拿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换他们活过来啊!
但施延昌更痛更悔的,还是当年对祝氏的忘恩负义和无情无义。
那么好的妻子,那么好的岳家啊,要是没有他们,绝不可能有他后面的一路高中,阖家幸福。
可他都做了什么,都做了什么啊!
如今的家破人亡,自己人不人鬼不鬼,还断子绝孙,都是老天爷对他、对他们家当年辜负了祝氏,害死了祝氏的报应,都是他们应得的,怨不得任何人!
哦,还有清如,他记得当年她刚生下来时,他明明是那般的欣喜若狂,之后对她也是那般的疼爱有加,当真是一时见不到她,心里便慌得紧,弄得爹娘骂他‘没出息’,同窗也笑话儿他‘女儿奴’,他都甘之如饴。
他之后怎么就会猪油蒙了心,为了所谓的狗屁权势富贵和青云之路,便把那么好的女儿给弄丢了呢?
如此伤心悔痛了两日后,施延昌最终做了扶施老太爷等人灵柩回桃溪去入土为安的决定,是他害死了父母二弟的,总不能让他们客死异乡,连死都再不能回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去,他要让他们落叶归根!
待安葬了他们后,他还会到祝氏和岳父岳母的坟前去日前忏悔,直至他死那一日,看如此能不能稍微一恕他的罪孽,不至死后连当面向他们磕头忏悔的脸都没有。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很想再见施清如一面,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骨血,也是他如今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这一别便是永别,不亲眼再看她一眼,亲口向她说一声‘对不住’,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这才会日日到东厂外徘徊,总算把话递到了韩征跟前儿。
而韩征知情后,就像他方才说的那样,是真不愿意施清如见施延昌,但这事儿的确只能施清如自己来决定,要不要见这一面,不然他怕她将来知情后会后悔。
施清如彼时正绞头发,她一回家就先沐了浴,因想着头发也好几日没洗了,索性连头发一并洗了,不想头发还在滴水,韩征已找她来了。
她只能一边绞头发,一面见了他,却没想到他会与她说这事儿。
因见了他而不自觉盈满了满脸的笑容,也一下子淡去了,片刻方微讽道:“施兰如不是还活着吗?我怎么就成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的亲人可只有督主和师父,没有他!”
韩征见她脸色不好,道:“那清如你的意思,便是不想见他了?那我回头就打发人告诉他去,让他明儿一早就离京。”
以后不但眼不见心不烦,甚至都不用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了,当然就最好。
施请如已又道:“施兰如呢,如今不是只有她,才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吗?”
韩征听话听音,便知道她多半还是有那么一二分意愿,想去见施延昌了,毕竟是‘最后一面’么。
因说道:“那施兰如已被他逐出家门,且不许她以后再姓施了,连日来都在施家外面痛哭哀求,却是什么用都没有,自然施延昌也不可能带她回桃溪去,想来等施延昌离开后,她便只能流落街头,不知道会沦落到什么下场了。”
施兰如哪怕临阵倒了戈,给了张氏近乎致命的一击,张氏又因此把常宁伯给攀咬下了水,最后落得二人都身首异处的下场。
黄大人还判了施兰如十板子,打得她只差皮开肉绽,依然不能抵掉丝毫施延昌心里对她的恨意。
简直就是头没良心的白眼儿狼啊,哪怕当初金氏做了那样的丑事,家里依然留了她一命,还带了她上京,让她锦衣玉食,除了日常会偶尔打骂她以外,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就算是那些打骂,都是她的长辈至亲,难道不该打骂她,难道不是她该受的吗?
她却为了自己以后能继续有好日子过,为了能嫁个好人家,便明知当日林妈妈准备的酒菜有问题,也不说提醒他们,自己偷溜出了西跨院,枉顾他们的死活不算。
甚至在自己的骨肉至亲都被烧成了焦炭,死得那么惨以后,不但没有指证张氏与林妈妈的罪行,反而帮着她们说谎做假证。
要不是他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来,他们全家的冤屈岂非永远都没有得见天日那一日,这个白眼儿狼也将踩着他们全家的鲜血和尸体,富贵荣华一辈子了?
便是她的临阵倒戈,说到底也不是她悔恨交加,良心发现,不过是眼见张氏只有死路一条,靠不着了,他却又能靠得着,且自谓她已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肯定最终不会对她怎么样,才会反口的,当他不知道么!
所以黄大人判决当日,哪怕施兰如被打得再惨,施延昌也没看她一眼,等之后他领了亲人们的尸体回家,也没带施兰如,没许她进灵堂为亲人们上过一炷香。
待之后施兰如又是哭又是求的,在门外磕得头都破了,满脸是血时,施延昌同样没有心软丝毫,只让施兰如“滚”,“滚得越远越好,以后也不许再姓施,施家也再没有你这个人!”
看在他死去二弟的份儿上,不直接打死她,或是将她卖去那最下贱最肮脏的地方,只是将她逐出家门,不许她再姓施,已经是他最后的仁慈!
至于以后这世上他再没有任何一个血亲,施兰如的原话是:“大伯父,姐姐她早就不认您了,我如今便是您唯一的亲人了,只要您肯原谅我,留下我,我一定好生服侍您一辈子,好生为您养老送终。将来有了孩子,也都姓施,把我们施家的香火传承下去,让祖宗亲人们在那一边四时八节都能有一碗饱饭吃。”
施延昌更是只有冷笑。
就算清如再不认她了又怎么样,那也不意味着,他就会强忍恶心与愤恨,不计前嫌的继续养一头白眼儿狼!
大不了施家的香火断了也就断了,以后大家也都做孤魂野鬼便是了,那本来就是他们应得的,有什么大不了!
所以施延昌才会说施清如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因为他早已当施兰如是死人,当施家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女儿了。
只是施兰如落得这样的下场,却无论是韩征还是施清如,都对她半点同情不起来。
尤其韩征,更是只放任她不管,而不是让底下的人去让她的下场更惨,已经是最后的仁慈了,谁让当年她那个狼心狗肺的娘害死了他的岳母,还让他的小丫头吃了那么多苦的?
韩征见自己说完,施清如久久都不再说话,又道:“不然就去见一见他吧?反正也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就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吧,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施清如沉声道:“可我早已在心里起过誓,此生生死都与他不复相见,难道要我出尔反尔么?”
这话韩征就不好接了,知道她钻了牛角尖,还得她自己想明白了。
好在是她随即已道:“不行,我必须得去见他,万一他回了桃溪后,到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坟前玩儿痛哭流涕,磕头忏悔那一套呢?还不够恶心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的!我娘与他可早没丝毫的干系了!但桃溪的人不知道啊,在桃溪的人心里,他还是我娘的丈夫,我娘只是福薄早死了而已,势必还拿他当祝家的女婿,我真是光想,已经觉得恶心得不行了!”
这倒是,忏悔若是有用,还要律法衙门那些就来做什么,何况还是迟了这么多年的忏悔,就更是多余,乃至恶心人了!
韩征蹙眉,“那你的意思是?”
施清如断然道:“和离!我必须让他签下与我娘的和离文书后,才能回桃溪去,他出发的同时,我也要去信一封,给我娘的奶娘袁妈妈,我当初进京时,把一切都托付给了她。让袁妈妈赶在他回到桃溪之前,便务必让当地的人都知道,他与我娘早已和离,我娘和祝家都早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了!想来,我娘与外祖父外祖母泉下有知,知道了我这个决定,也一定会支持我的。”
韩征自然知道袁妈妈的存在,点头道:“那我回头就让人起草了和离文书,送去给施延昌签字画押去,等弄好了,着人快马加鞭送回桃溪,去当地官府备过案了,再立时送去给袁妈妈。清如你也取信一封,给袁妈妈说明原委,如此定能赶在施延昌回去之前,办好一切。”
顿了顿,“或者你若实在不愿祝家与施家再扯上哪怕一丁点儿关系,我也可以让施延昌不许回桃溪去,反正他手里有银子有产业,去别地儿一样能买房买地,一样能让他的亲人入土为安。”
施清如摆手道:“那倒不至于,桃溪又不是我的、不是祝家的,凭什么不让他回去?那也是他和施家人土生土长的地方,故土难离,我不至于那么不近人情,我也没有那个权利。督主就明儿下午安排我见他吧,我明儿下午应当有空。”
韩征点点头,“行。就是我肯定不得闲陪你一起去,我让小杜子陪着你吧,说完了就回,别为难自己;也不许难过,或者就算难过了,也不许憋在心里,必须得告诉我,让我替你一起分担,知道么?”
施清如脸色终于又有了笑模样,“知道了,一定不会难过的,毕竟早已是不相干的人,也就比陌生人好那么一点点而已。”
韩征这才也笑了,“总归你如今有我和老头儿,我们都会竭尽全能对你好,再不让你难过委屈的。”
一边说,一边已顺势接过了施清如手里的帕子,给她绞起头发来,其间自然少不了柔情蜜意,直至桃子催请了两次施清如用晚膳后,她才从韩征手里抢回了自己早已干透,却被某人一把玩起来便没个完的头发,随意挽了个纂儿,与他一道往前面用晚膳去了。
次日午后不久,小杜子便到司药局接到了施清如,二人一道出了宫后,坐车去了韩征让底下缇骑提前安排好的地方,一间酒楼的雅间。
二人前脚进了雅间,小二刚上了茶来,还未及喝,施延昌也让一个便装的缇骑引着到了。
他一身的黑衣,全身都笼得严严实实,连脸也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来。
小杜子听得外面有动静,先出门查看,瞧得施延昌如此打扮,面色方缓和了几分,如此便吓不到姑娘了,这才放了施延昌进屋,“进去吧。”
随即把声音压得仅够彼此听得见,“记得该说的才许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许说!”
又拔高声音与里面的施清如道:“姑娘,我就在外面,有事儿您就叫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