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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的冬天很冷,比上海有过之无不及。也许是心情的原因,茉莉总觉得这座城市成天笼罩在一片愁雾中。
汉口繁华,再繁华也赛不过上海。
冰寒的天气,街上的行人臃肿得像个移动的粽子,毫无美感。女人们甚至在旗袍底下穿着裤子,走遍全城也买不到一双合意的玻璃丝袜。
她来武汉已经十天,本来只打算待三天。
来到这里才知道,易谨行的情况真的不太乐观。
流弹打中他的脊柱,手术取出子弹,却不能修复受损的神经。
他从腰以下完全丧失知觉。简单的说,就是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
姑父易贵风带着助手赶到武汉,他虽是留德名医,但是看着儿子的情况忍不住潸然泪下。早应该到达病床前的韦橙不见踪影,易家和报社各请了一个护工轮流照顾。
看见茉莉,易贵风很高兴,疲倦的脸上闪过难得的笑容,“茉莉,你怎么来了?”
“姑父,”茉莉未语先哭,“我……我来看看二表哥。”
易贵风长叹一声,眼眶红红的说:“孩子,难为你这个时候能来。你劝劝谨行吧。大约也只有你的话他能听进去两句。”
茉莉泪似雨下,她点点头,推开病房的门。
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鼻而来,病房里清洁干燥,易谨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二表哥……”
听到声音,易谨行猛地睁开眼睛,直愣愣看着她。开始是不相信是她,确定真是她后,马上又扭过头去。他努力挣扎想坐起来维持一丝体面,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
“你来干什么!”他的眼睛迅速积聚泪水。
“我来看你。”
“我不要你看,不要!”他情绪激动地大叫,上半身奋力挣扎。
这时,茉莉惊恐地发现,易谨行的双手全被绑在床上。
“啊,二表哥,这是——”
“你滚、你滚——”易谨行嘶吼着叫起来。
易贵风和看护听见动静,立即推门进来。
“易先生,别激动——“看护动作迅速地把易谨行亚回病床。
易贵风马上从床头的医药箱里拿出注射器和镇静剂,对着儿子的胳膊扎了下去。
十几分钟后,他终于安静下来,躺在枕头上半合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姑父,二表哥是怎么回事?”茉莉着急地问道。
易贵风痛心的说:“茉莉,谨行失去双腿也失去了生活的勇气。自从他知道未来要一辈子依靠轮椅生活后,就不停地寻找各种途径自残。我不得已才把他绑起来。”
看着心爱的孩子受苦,最苦的莫过于父母。
易贵风老泪纵横,他拉住茉莉的手哀求道:“茉莉,求求你帮帮我,也帮帮谨行。帮他重新振作起来。”
茉莉不停抹泪,不停点头,无法拒绝一个长者的祈求。
“姑父,二表嫂呢?”此刻最应该在的人为何一直不见?她是表哥的妻子啊!
易贵风又叹口气,“韦橙和谨行离婚了。”
“啊?离婚!”她惊叫,下巴都掉地上。
易贵风倒显得比她平静,“以前谨行要离婚,韦橙不肯。现在,她拿着一张离婚协议书要易家放她自由。你是了解谨行个性的,他又怎么会不签字?”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茉莉也不知如何安慰姑父。不过陪着叹息几声,掉几颗眼泪。
身受重伤,远在异乡,身边的亲人只有一位老父。
这种状况,茉莉是想走也开不了口。她决定暂时留在武汉帮助姑父一起照顾二表哥,等二表哥的身体情况稳定了,再和大家一起返回上海。
茉莉知道她这样的做法,对二表哥称得上有情有义,却对不起上官云澈。
事有轻重缓急,她暂时也只能顾着眼前的一个。从此往后,对二表哥也好,对他们曾有的感情也好,她都没什么可愧悔的了。
易谨行表面上抗拒茉莉,他强硬地命令她不许靠近,呵斥她赶快离开,但是每个人都看穿他内心的软弱。
他是喜欢茉莉的,深深感激她的出现,像天使来到他的身边。他多么想卑鄙地匍匐在她身边亲吻她的脚背只求她不要离开。可又因为真的喜欢,而不想拖累这个善良的女人。
他不仅承受身体上的折磨,心灵也在烈火中炙烤。无边暗夜里压抑的哭泣,让每一个经过他房门前的人掩面而逃。
茉莉不气不馁,固执地陪在他身边。
他们即使不是恋人没有成为夫妻,至少也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妹。
爱情断了,亲情还在。
她不会讲漂亮话也不会鼓舞人心,会做的只是待在他的床边,默默地削一个苹果,泡一壶清茶。偶尔闲来,剪一朵儿时的窗花哄他一笑。
渐渐的易谨行的态度也在软化,他不再自残,不再呵斥茉莉“滚”,似乎在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他们常常沉默,在冰冷的病房相对无言。
茉莉的付出让易贵风十分感动,他感慨地想:照顾一个成年病人的难度不亚于同时照顾三个哇哇大叫的婴儿,苦、累、脏不说,更多的是患者阴晴不定的情绪。以前他从没注意过陶家的这个小孤女,对谨行和她的感情也不放在心上。现在谨行落难了,千里迢迢来到他身边的只有这个被易家一直忽略的女孩。
由此可见,她对谨行是真有感情。
如果时间能倒流该多好!
“你不回上海吗?”
茉莉削苹果的手一颤,差点割到自己的手,她欣喜地看着病床上的易谨行。这是来武汉后他和和气气与她讲的第一句话,虽然表情扔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笑着把苹果削成一片一片放在瓷碗里,道:“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回上海。”
“那你还是快走吧,我的病是好不了了!”易谨行冷哼一声,在病床上想翻过身去不看她的脸,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
“你想侧着睡吗?”茉莉起身把苹果放下,“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
“可是你自己不行。”
“我说了不用!”他大吼一声,语气恶劣,愤怒的拳头猛力敲打床板,“张叔、张叔——”
“是、是。”护工张叔忙跑了进来。
茉莉只能退到外面。
“茉莉,谢谢你。”
茉莉看着身后的姑父,摇摇头,颓丧的说:“姑父,我也没做什么。”
“你能花时间来陪他就是最好的良药。”
“二表哥还能站起来吗?”
“难。”
茉莉的表情黯然,不忍再追问下去。
太平盛世,残病人士都活得艰难,更不用说在这纷纭变化的乱世。
每一天走在大街,大家的脸都是惶惶的菜色,谁都不知道历史这辆火车会拐到哪条路上去。
易谨行的伤口拆线了,代表他在医院的治疗告一段落。
意思便是,易谨行达到出院的指针,可以回家修养。至于他要站起来则是漫长的康复工作。
可以回上海了,茉莉长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