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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 你好,我是你赵叔叔。关美云的事情,我听说了。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能不能在电话里头聊一聊?我想给你外婆也上柱香。”
沈青盯着手机屏幕,房间里头的空调大约是年月久了,冷风吹出来方向怪怪的。她背后生凉,掌心却黏腻腻的全是汗。她闭了下眼睛,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咬死了嘴唇, 一字一句的敲下:“不好意思, 赵叔叔,我才看到,已经睡下了。关美云的事情,医院会处理。谢谢您的关心。”
发出去的短信没有收到回复,此时已是子夜, 警察应该睡下了。她看着手机屏幕变黑, 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光脚上。
她闭上了眼睛,看到十五岁的女孩慌慌张张地跑下楼。
昏暗的楼道甩在了她的身后, 天地如同一个巨大的玻璃罩,每一个小分片都是凸透镜, 到处都是白亮亮的, 每一道光线从玻璃罩外射进来, 都能汇聚成起火的焦点。她看到的世界, 干巴巴的全是白光, 透着灰红,下一瞬间就要燃烧成灰烬。
水,她要找到水。
白亮的世界里头,眼睛看到的都刺眼,耳朵听到的都刺耳,鼻子嗅到的都刺鼻,整个世界,令人作呕。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着。后面有声音在喊着什么,她听不清。
她慌慌张张地跑进了街心公园,凭着感觉冲到了人工湖边。八月天的中午,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头睡午觉,公园里头人迹罕至。绿树在太阳的暴晒下无精打采,浮着的白亮不知道是灰尘还是光点。她大口喘着粗气,跌坐在湖畔的石凳上。她的眼睛看到了鞋底,那上头沾着的暗红色到底是不是她一路踩到的火光。
女孩捂住自己的胸口,惊惶地四下张望。她扯着人工湖边的野花,想要擦洗干净鞋底的印迹。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暗红色的痕迹都像是咬在了鞋子上,怎么也洗不干净。
“你怎么了?”身后突然响起声音。
她惊恐之下,本能地将手中的鞋子扔进了湖中。
男孩惊讶不已,下意识地要过去捞回来,被她拽住了胳膊,带着哭腔央求:“别去。”
就让鞋子沉入湖底好了。昏暗的楼道,女人的尖叫与鲜血,一并沉入湖底。
“可你光着脚啊!”男孩看看自己的鞋子,再看看她的脚,起码差了六个尺码,换给她穿的话,估计她要跟趟水过河一样了。
她拼命地摇头,手握成拳头,堵住了嘴巴,生怕自己会发出哭声:“没关系。”她不要和那一切扯上任何关系。
男孩被她的模样吓到了,愈发手足无措,只能徒劳地蹲在她面前追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别怕,你跟我说。”
远远的,警笛声呼啸逼近,尖锐的声响简直撕裂她的鼓膜。是警车吗?是不是在往这里来?她瑟缩着身子,眼睛盯着湖面。岸边的龙爪花开的茂盛,倒映出大片的红,是流淌着的鲜血。她捂住自己的嘴巴,死死咬住舌尖。
“那边,在那里,抓住她!她跑哪儿去了?”脚步声与喊叫声渐近。
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本能地跟鸵鸟一样将脑袋扎进了男孩的怀中。
少年吓坏了,差点儿一屁.股倒在地上。男子汉的自尊心强逼着他硬撑起来,扶住了浑身颤抖的女孩:“怎么了?到底什么事?”
女孩惊恐地摇着头,掌心捂住他的嘴巴,泪光盈盈的眼睛哀哀地看着他,然后脑袋一歪,靠在了他怀中。
胸膛火热,男孩觉得自己整个人要在夏日里燃烧成灰烬了。身后有人喧哗吵闹,那些人到底在忙什么,追什么,找什么,他统统都不关心了。好像有人过来打扰他,被他狠狠地剜了一眼,赶紧溜了。时间变成了一条橡皮筋,被拉得漫长,又奇异地在一瞬间缩短到完全察觉不到的模样。
公园的人工湖上,有水鸭子游来游去,绿色的翠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其实他们的位置背阴,绿树环绕,清风徐来,气温要比外头的大马路起码低了十度。凉爽的临风却并不能让男孩背后的汗水消退,他整个人大汗淋漓,僵硬地挺直了背,一动都不敢动。
他怀中靠着的女孩同样一动不动,只看着湖水发呆。
日影悄悄地变换着方位,水鸭子游累了,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岸,消失在长长的绿藤黄花背后。不知名的鸟儿扑腾着翅膀从林间掠过,她看到了肥胖的松鼠摇晃的大尾巴。原来街心公园里头还有松鼠。
灌木丛背后的紫茉莉舒展开身体,开出喇叭形的花朵时,公园里头的人渐渐多了。有人沿着人工湖散步,有人在林间奔跑。小孩子吹出了一连串泡泡,被夕阳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他们居然在公园里头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男孩低下头问她:“你渴不渴?我去给你买水。”
女孩像是受了惊一样,瞪大了还蕴着水光的眼睛,惶恐地摇摇头,下意识拉住了男孩的T恤下摆:“你别走。”
男孩浑身一抖,赶紧又坐直了身体,宛如不动明王立场坚定:“我不走。”
日影西斜,最后一道天光终于恋恋不舍地消失在地平线之下。男孩伸手帮她赶着蚊子,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坐,这儿蚊子太多了,特别毒。”
她抿了下嘴巴,声音细的跟蚊子哼一样:“我没鞋子。”
男孩咧嘴笑了,蹲下身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上来,我背你去买鞋。”
他的手在身后规规矩矩握在了一起,动也不敢动,生怕碰到了不该碰的位置。这一个下午对他来说,简直就跟做梦一样,仿佛太阳晒得人发了昏,充满了不真切的虚幻。
两人如同做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园。外头路灯隔着老远,夜色成了最妥帖的伪装。他背着女孩半点儿功夫也不敢耽误,急急忙忙找到了最近的一家街边店。
店主正在一边吃盒饭一边看电视剧《罪证》,砸吧着嘴巴自言自语:“活该吧,搞婚外情能有好下场?”,没空搭理进来挑鞋子的小孩。
他的无视让一双少年人都放松了下来。女孩随意拿了双小白鞋套在脚上。男孩赶紧去结账。他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女孩的身体,摸着口袋问店主:“多少钱?”
店主探过脑袋,想看清楚他们到底拿了几双鞋。女孩立刻扭过脑袋,只拿背影对着人。店主看到了她的校服,放心地笑了起来:“一中的学生啊,那给你便宜点,十五块。”
女孩哆嗦着身子,被男孩扶着站起来时,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得发抖。
男孩压低了声音安慰她:“没事,他不认识你。”
两人迅速离开了鞋店,朝街上走。行了大约两百来米远,有个打着赤膊的小胖子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凑到了男孩面前:“阳哥,喇叭花她妈被人推了!好多血噢,医生说救不活了。我们在找那个人呢。阳哥,你帮帮忙,多叫点儿兄弟呗。”
“去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别跟我套近乎。谁认识老婊.子的小婊.子啊!”男孩将女孩一把藏在了广告牌后面。
小胖子急了:“她有钱啊!二奶家的能不出手大方。她保证了,只要有人抓住了害她妈的人,请客不算,一口价五百块!”
真大方啊,她父亲一个公安局的副局长,一个月不过两千多块钱。她母亲连件九十九块钱的真维斯都舍不得买,最后还是自己买了布料,动手给她做。
男孩不耐烦得很:“还不知道哪儿来的脏钱呢。没事你们少掺和。”
小胖子不服气:“钱就没脏的。阳哥,你不帮忙,可不能拦着弟兄们挣饭吃啊。”
男孩忍无可忍:“你他妈知道是谁吗?光听你大嗓门的在这儿瞎逼逼。”
“不知道。”小胖子无比实诚,“喇叭花看到的时候,她妈已经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男孩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蠢不可及的小弟:“谁知道她妈是不是自己一脚踩空了?瞎逼逼的,大热的天你也不怕中暑发痧。滚滚滚,哪儿凉快哪呆着去,别烦老子。”
小胖子叫老大堵得不敢再直抒己见,只能贼眉鼠目地往老大身后探头探脑:“阳哥,这是嫂子吗?五专的还是和田街的那个?哎哟,阳哥——”小胖子脑袋瓜子上挨了一下,可怜兮兮,“你打我干嘛?”
男孩像撵什么似的,挥挥手:“滚滚滚,立马给我滚蛋!”
他一下脸,效果立竿见影,小胖子一路绝尘,瞬间消失。
男孩紧张兮兮地跟广告牌后头的人解释:“那个五专的还有和田街的,都跟我没关系的。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全是他们瞎掰掰的。”
女孩子不说话,只低着头默默往前面走。男孩莫名心虚,一直小心翼翼跟在后头。怕她不高兴,他还特地拉远了点儿距离。快到公安局门口时,前面的小卖部转过头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见了女孩不掩欣喜:“小雪,你回来了!”
赵建国大踏步上前,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脚:“快点,你妈的灵位都布置好了,你赶紧进去。”
她垂着脑袋不吭声,默默地跟在警察身后。等到跨进公安局大门时,她才转过头,小心翼翼地朝男孩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走。
警察小区的家中作为命案现场,暂时已经被封了。爸爸也不愿意继续住在那里,父女俩被公安局安排进了职工宿舍。没有地方设置灵堂,母亲的灵位只能摆放在局里头的小礼堂当中。她跪在灵位前,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每来一个人,她就朝对方磕个头。那些面孔熟悉又陌生,好像每一张脸都覆盖着面纱。
有母亲的同辈人抱着她轻轻叹气;有她的朋友拉着她的手掉眼泪;也有父亲的同事粗声大嗓门地拍着胸口打包票,他们一定会抓到凶手,绝对不会让嫂子白死。
她木木地听着,忘记了哭泣跟感激。隐隐约约的,前来吊唁的客人中间传出了声响,这丫头怎么这副冷肠灶,死的可是她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