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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那日,天高气爽,颇有些秋意,只是仍有些暑热。
众人乘轿骑马,浩浩荡荡来至河道,首先看到的是两艘豪华的四层大船,一艘是金黄色的雕龙大船,另一艘是朱红色的雕凤大船,巧夺天工,华美至极,是我毕生从未见过的。
再后面竟是望也望不到尽头的彩船,稍逊于龙凤船,但数量之多,令我咋舌不已。
看我惊呆,杨广得意道:
“爱后,惊喜吧,整整一万艘船,绵延两百余里,咱们同行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以及宫妃婢女,随行侍卫兵士,共计二十万余人,全上船去,亦是宽绰有余。”
见他如此自得的炫耀,我心内却是深悔不已,早知他会这般奢侈,我不如不回南地。
年幼时生长在乡间,个中辛苦又岂是杨广所能体会的?杨广此次南巡,花费何止亿万?这是多少百姓的心血啊,只为一次奢华的南巡,得有多少百姓餐风宿露,打造出这条河渠与这些彩船?
更令我心内不安的是,此行花费如此之高,百姓得多交多少税赋?得有多少百姓忍饥挨饿?甚至饿死。虽则大隋富饶,却如何禁得起这般折腾?
心痛难耐,看着杨广期冀的眼神,我又不好劝阻责备,他是在等着我的赞叹。
我心内忧虑重重,却也只得作出万分惊喜之状,微微含愁,言道:
“这场面也太大了些,陛下不担心船只速度难以控制,出了事故可如何是好?”
这样绵延两百里的船,一艘靠着一艘,要想不发生碰撞,谈何容易?
杨广摆手,言道:
“爱后不必忧虑,且随我来。”我与他登上龙船的第四层,再望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彩绸飘飘,低头看去,每一艘船都用胳膊粗细的铁索连在一起,牢不可分,杨广言道:
“爱后请看,朕已命人将这些船连接在一起,两岸之上征集八万名纤夫,一路拉着前行,就不会出现爱后所担忧的碰撞。”
我心内一紧,心中想的话脱口而出:
“臣妾只觉眼前景象有些熟悉,仿佛书上说得曹操的赤壁之战一般,如此一来,岂不是难保安全?”
杨广哈哈笑道:
“爱后太小瞧朕了,曹孟德如何与朕相比?且不说现在是太平盛世,无人敢对朕不利,单说这渠道,又不是汪洋大海,真有火烧,亦能迅速逃脱。更何况,朕的御林军们岂是白拿俸禄的?”
我低头赧然,言道:
“陛下的英明与神勇,臣妾难望项背,只是臣妾自幼生长在乡间,深知民间疾苦,还请陛下莫要惊扰百姓,令臣妾不安。”
杨广揽了我的肩,面带怜惜,温声言道:
“爱后,朕会把你幼时吃过的疾苦全部补偿回来,朕知道爱后是位贤德的国母,但这一次,既然木已成舟,爱后就安心享用吧,至于百姓的事,爱后大可放心,据各地地方官回报,沿河的百姓无不盼着一睹天颜,夹道欢迎呢。更何况,朕也想趁此机会扬一扬皇威,让黎民百姓知道一下皇家的气派。”
真是这样吗?百姓痛恨不已才对,地方官掩耳盗铃,杨广竟也相信。
登船的时辰已到,杨广带了昭儿登上龙舟,我带了晗儿与暕儿登上凤舟,妃嫔宫女、王公贵族、文武官员各自按品级登船,待一切就绪,已是午后时分。
我缓缓打量这艘打造精美的凤舟,一间间看过,每间舱房都嵌有数颗夜明珠,光华照人,夺人眼目。且有绸布挂在一侧,若是夜间安歇,自可用绸布掩去夜明珠的光华。红毯铺地,红木桌椅橱柜,若再贴上喜字,恐怕就如新婚洞房一般了。
看完第四层的十六间舱房,便觉有些乏了,遂由着宫女们带着晗儿去看下面的三层。
第四层的十六间,每间装饰都极为华美,却又各有不同,堪称富丽堂皇,又因其高高在上,而令人觉得如同琼楼玉宇,美轮美奂,甚至超过永安宫。我的寝殿与书房是按照永安宫的格局布置的,那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浑然天成。步入其中,仿佛并未离开皇宫。
连见多识广的婆婆亦忍不住咋舌,叹道:
“老奴活了一辈子,临老之时,竟还能看到如此豪华的船只,也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不虚此生了。”
见婆婆老泪纵横,我忙吩咐婢女扶了婆婆去安歇,婆婆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本来我还担忧她禁不起这般劳顿,但见船上如此奢华,甚至比在皇宫还舒服,便打消了这层顾虑。
我则步上船头,看着船缓缓启动,凤舟之后是三十六艘略逊于凤舟的彩舟,也是一样的华美无比,里面是三十六名得宠的嫔妃,再往后,已是我视力所不能及。
仅此一舟的耗费已是我无法估量,更何况还有龙舟与后面上万条彩舟。
杨广这一次,实是奢侈过分了。只是,杨广不仅朝纲独断,不听臣子之言,更不会听任后妃摆布,他要做的事,是一定要做的,我又如何阻止得了?
无论如何,我是必得劝上一劝了,哪怕并不中用,却也不能坐视不理,我是一国之母,如何能眼见得杨广沉沦,而只图享乐的?以杨广的才干,本该成为一代明主圣君,而他若执意如此下去,谁能保证他不会成为亡国之君?
虽则明知劝也无用,但至少尽我自己一份力,以求心安。
晚间,杨广邀一众妃嫔,来到金碧辉煌的龙舟,一同赏景宴饮。河的两岸,每隔一步,便有一盏灯笼,龙舟上,更是安放了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把整个船舱照得如同白昼。
“爱后,对凤舟可满意?”杨广面露得色的看着我,他定是以为我会如其他妃嫔一般,欣喜万分。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回道:
“陛下安排的,自是极好,只是臣妾不习惯这样的奢侈,只觉愧对天下苍生。”
我知道这样的话放在此时,实是大煞风景,但我实不愿眼睁睁着看着杨广就此沉迷声色,奢侈无度下去。
杨广的面色果然沉了下来,有些不悦道:
“皇后的意思是说朕愧对天下苍生了?”
我徐徐跪倒,看着一室的豪华装饰,缓缓回道:
“臣妾不敢,陛下是万民之主,如何对待黎民,是陛下的事。但臣妾有一言相劝,民为国之本,若失了民心,便是失了国本,臣妾求陛下以民为重,国之初定,不该只图享乐。”
杨广说过,开挖河道也是为了排涝抗旱,令天下苍生少受些自然灾害。而如今这般奢华的出行,不是享乐,又是何般?他修建河道到底是为了民生,还是为了享乐,路人皆知。
“你——朕做这一切,也是想叫你安逸些!”哗啦一声,杨广推翻桌案,杯盘碗盏,一片狼藉。
我直视着杨广,眸中蕴上一层泪意,失望,彻底的失望。
“为了臣妾?这便是陛下问心无愧的理由么?若真是为了臣妾,臣妾宁愿素餐简行,也不愿用千千万万大隋子民的性命换来一时的安逸。”
见我落泪,杨广面上既怒又怜,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指着我道:
“好,好,好个母仪天下,果然是天下之母,竟也学着杨素那老贼来指责朕!来人,带皇后回凤舟,朕不愿再看到她!”
有太监听命过来扶我,我用力甩一甩衣袖,忿然道:
“不必了,臣妾自己会走!”
我转身,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而下得龙舟,我仍能听到杨广的咆哮:
“滚,都滚!都回自己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