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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看女儿摆弄丝线并不像一时兴起, 且难得天分出众,越发不加干涉, 又托人从镇上带回更多新鲜彩绳, 偶尔得空了还帮忙打下手、分颜色,娘儿俩关系愈加亲密。
杜瑕很感激兄长对自己的关爱,就特地用金色的丝绳给他编了一对儿小巧玲珑的葫芦挂在腰间,下面串了圆滚的黑色石头珠儿, 坠了烟灰的穗子,非常雅致。
杜文爱不释手,捧着看了大半宿, 次日上学前却又依依不舍的摘下来。
杜瑕一愣,问道:“哥哥不喜欢?我再给你打别的。”
杜文忙道:“当然喜欢, 妹妹别急, 只是, ”他挠挠头,往外面看了眼,小声道, “我日日与堂哥一处, 自然瞒不过他去,少不得爷爷奶奶也都知道了,到时候他们倘若问起是哪里来的, 那可怎么处?说是外头买的, 必然要怪我们乱花钱;可若是照实说, 他们必然叫你教授大家,竭力压榨,你与娘就不能攒私房了。”
自打穿来,杜瑕一直都知道这个哥哥聪明伶俐,只是大约有些寡言,可也是有主意的,但他到底也才八岁呀!谁承想今天一张嘴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方方面面竟是都考虑到了!
杜瑕听得目瞪口呆!
却听杜文又道,“好妹妹,你且替我好生保管,就是不能戴,我瞧着也欢喜,日后少不得你有更精巧的送我,我也未必没有戴的时候。”
杜瑕噗嗤笑出声,又佯怒道:“就你会划算,日后还不定如何呢!且看我心情吧。”
兄妹两个玩笑一番,就该上学的上学,该干活的干活。
等杜文走后,杜瑕盯着那对金色葫芦看了半晌,重重叹气,这日子过的,真是!
什么时候才能分家啊。
又过了一个来月,已是四月半,处处春暖花开,绿草如茵,杜瑕的身体养的差不多,也敢开窗吹风了。
她深谙生命在于运动的真理,并不整天闷在屋里,每日日头最好的时候就借着帮忙做活去院子里转转,或帮忙喂鸡喂鸭,或帮忙分捡柴火,跑前跑后,必要折腾出微微一身薄汗才罢。久而久之,身体果然好了不少。
杜瑕这么做固然惹得王氏越发心疼,可却误打误撞合了于氏的心意。原先她在屋里躺着养病的时候,于氏就隔三差五说些“哪儿有这么大的丫头了还日日挺尸不做活的”之类的话,如今她自己忙活起来,虽人小力单,好歹堵了于氏的嘴,叫她耳根清净。
因为天气好转,王氏干活更加轻松,每天更能挤出时间做针线。
娘儿俩一起忙活,到此刻已经攒了不少葫芦、络子和鞋面等物,还有前几天杜瑕刚琢磨出来的,同样寓意福寿的蝙蝠,统共满满包了一个大包袱,王氏琢磨着再这么下去恐怕要捂不住,万一不小心露了就要坏事,便打算进城卖了换钱。
杜瑕听后不由得双眼放光,也嚷着要去。
天晓得在这个破院子里待了两个月,又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可供消遣,天天还要防备什么四丫、三婶儿摸进来旁敲侧击,她都要憋死了!
再说她也有必要去看看城里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水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不是?省的日后自己要再想出什么来,分明人家早就有了,自己还喜滋滋当宝呢,那就搞笑了。
总而言之,她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个世界!
王氏开始还有些犹豫,但终究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也就应了。
杜瑕登时喜不自胜,连着几天激动得不得了,恐怕当年第一次出国游玩都没这么亢奋。
这天王氏抽空跟二老说:“爹,娘,眼见着天暖了,相公又不得回来,我预备给他送些春衫、单鞋,省的叫人看了还穿棉的笑话。可巧隔壁牛嫂子也要进城采买,我就与她同去。”
于氏原本不愿意,听说杜瑕要跟着更是眉毛倒竖。
“眼见着开春了,院子里的小菜园要撒种施肥,又有鸡鸭要喂,还有那饭……”
王氏不由得苦苦哀求,又说会提前将一日饭食准备好,只需热热就好,她们清早去,傍晚必归。
她有正当理由,又有村里出名正派仗义的牛嫂子跟着,自然没什么不妥,最后还是杜平替于氏答应下来,又象征性的叫她嘱咐儿子注意身体云云。
见王氏竟能进城逛去,家中其他大小女子也纷纷动了心,旁人不说,四丫和三房刘氏却已经按耐不住,一个小声对周氏道也想跟了去,一个干脆就仗着在婆婆跟前有些脸面,直道也要进城买卖。
于氏哪里会答应!旁的不说,要是刘氏走了,大嫂不中用,三丫四丫总是毛躁,须得有人看着,难不成叫她个当婆婆的热饭给这一大家子吃?
天下断然没有媳妇还活着,就叫婆婆做活的道理!
加上刘氏几天前才刚从城里回来,估计也是用针线活换了钱,可竟然没孝敬自己一文!她便翻出两只白眼球来,没好气道:“难不成你也有个男人在城里做活?”
说的刘氏一气把脸涨红,赶紧站起来回房去了。
较之一般孩童对于进城看热闹的最淳朴的渴望,杜瑕的心情更加复杂一些,除了想借机打探“竞争对手”的虚实之外,她也对这座货真价实的古城十分好奇。
毕竟不是每个现代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能置身处地的感受来自遥远的历史的气息……哪怕这并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段历史。
杜瑕激动的半宿没睡着,第二天大清早被王氏叫起来的时候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
得知她能进城,而自己却不行,三丫倒罢了,四丫看向她的眼神十分不善,又时不时从鼻孔中发出冷哼。
杜文反复嘱咐妹妹要听娘的话,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上学去,惹得从没有得过兄长关怀的三丫羡慕非常。
四丫余怒未消,又想起来五丫竟是村里为数不多几个有正式名字的女孩儿,正是新仇加旧恨,差点把牙咬碎。
她见三姐怔怔的看着两兄弟的背影出神,忍不住出声讥讽,言辞刻薄:“看什么?难不成你也想上学去!照我说竟别做这大梦!”
三丫老实,不会跟人吵嘴,这会儿被妹妹刺儿了也不敢反驳,只是红着脸辩解。
四丫只想出气,哪里听得进去,重重的哼了声,便甩头进去了。
结果迎面又被于氏斥骂,唾沫星子喷了满脸:“吃了饭一抹嘴就走,好生自在,还不去把碗筷洗了?桌子也抹了,再去将鸡鸭喂了……”
再说王氏挎着一个大包袱,杜瑕背着一个小包袱,娘儿俩去村口的大槐树下与牛嫂子碰头。
现下天气暖和了,杜瑕也换了天青色单夹衣,因为早晚颇有凉意,王氏怕她冻着,又在外面披了一件粗棉布的半旧红袄,下面照例是薄棉裤。
过去一个多月里,杜瑕不顾爷爷奶奶和大房三房众人的冷嘲热讽,狠命吃狠命睡,又时常运动,着实保养的不错,至少脸颊已经重新鼓起,头发也渐渐黑密起来,看着气色好了很多,力气也大了,轻易不会再头晕。
因着进城,王氏也怕有人小瞧了女儿,便特地给她好好梳了头,又拿红头绳扎了,勉强缠了两个小包子,自觉很好看。
平心而论,杜瑕本人对这种不知从什么时候兴起的,认定女孩儿就是要穿红的,而且是大红才好看的朴素审美观无法苟同:一众青年老少但凡是个女的就狠命往身上装裹大红,一个个活似染血元宵般的风采……
可现下他们家并不富裕,饶是杜瑕并不喜欢大红,自然也不会挑三拣四,只得努力说服自己:
你不过是个小丫头,经济独立之前少做妖,红的就红的吧……
因怕叫牛嫂子多等,娘儿俩来的很早,左右无事,便在树下石凳上坐着等。
杜瑕觉得只要出了那家门就神清气爽,仿佛天也高了、水了清了,就连空气呼吸起来都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松快。
村口槐树早在碧潭村没建立之前就有了,如今怕不下百岁,很是枝繁叶茂、枝干遒劲,一人已经抱不下。
熏风阵阵中,杜瑕仰头看去,就见一丛丛叶片衬着瓦蓝的天,洁白的云,绿油油十分喜人,中间已经隐隐约约鼓出好些疙瘩,密密麻麻的,大略是花苞?怕是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冒出槐花来了。
说来这槐花也是好东西,不仅好闻,也很好吃。
原先她小时候在乡下时,就时常跟其他孩子一块摘槐花,不管是直接撸了吃,还是洗干净后用油盐糖醋凉拌,或是烫了上笼屉蒸,再者包包子、包饺子,都十分美味。
一不留神想太多就口水泛滥,杜瑕赶紧吞咽两下,又暗笑自己没出息,多大的人了,竟然被槐花馋成这样,果然是在长身体么?
不多会儿牛嫂子坐着一辆青骡大车来了,旁边赶车的是她相公杜有财,牛嫂子老远看见她们便大声招呼,又叫她们上车,声音十分洪亮。
之前杜瑕身体不好,天气也恶劣,便一直没出门,这还是头一次见外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饭后杜文就跟大房的杜宝一同去村中书塾上学去了,杜平照例带着长子做活,老三因为天寒也没出去浪荡,只在旁边半真半假的打下手;大房周氏和三房刘氏装模作样的说要帮王氏洗碗刷筷子,可对方刚说一句不必,就争先恐后的回房了,生怕慢一步就真被留下干活。
王氏对这几个妯娌的口是心非早就习惯了,并不往心里去,一个人蹲在灶边忙活,不多会儿竟出了一身薄汗。
“娘。”
一个小小的身影钻进来,曲着两条腿儿蹲在她面前,又笨拙的挽袖子,道:“我帮你洗碗。”
王氏心头一热,赶紧给她放下袖子,又抬手欲赶她走,“去去去,你这小人儿也帮不上什么,没得弄湿了衣裳,快回屋里躺着去。”
夏日玩水也就罢了,眼下寒冬腊月,水冰凉刺骨,小女儿月初刚捡回一条命来,她满腔子心肝脾肺都吓得到处乱窜,到现在还没归位,怎么舍得她吃苦!
杜瑕却不走,脑袋一歪,两条稀疏的小辫子跟着晃悠悠,又道:“那我摆碗吧。”
王氏就见她原本一头乌压压的好头发生生亏损成了现在的黄须须,更兼满脸蜡色,又想到连想给孩子做些东西额外补养都不能够,越发的心如刀绞。
杜瑕身体里住的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哪里看不出王氏的心思,只是也不戳破,乐呵呵去给她将洗好的盘碗杯碟等物一一归位。
原本王氏坚持不肯,可杜瑕坚持要做,又一点点做的仔细,王氏也就由她去了。
等彻底收拾好,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天都大亮了。
王氏探头看了眼,就见北面竟又压上来乌黑一片云彩,一颗心又忍不住提起来。
今日相公归家,从镇上到这边怎么也要将近两个时辰,那路本就难行,这要是再刮风下雪……
娘俩各怀心事一起回房,王氏先将女儿塞回到炕上,这才暖了手,又去取了没做完的衣裳和鞋帽来做。
她原本女红就不是多么出挑,这些年又天天洗衣做饭,双手早就粗糙不堪,再也做不来细致的绣活,索性就弃了那个,只做些缝纫,偶尔打些络子赚钱。
杜瑕见她双手遍是开裂的血口子,只觉得心疼,又瞥见针线笸箩里五颜六色的彩绳,计上心来。
“娘,”她软声央求道,“我拿一根丝绳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