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救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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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沧海“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惊道:“是人杰?尸首呢?”

只听得门外有人接口道:“在这里。”余沧海极沉得住气,虽乍闻噩耗,死者又是本门“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一的罗人杰,却仍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进来。”门外有人应道:“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那两人一个是衡山派弟子,一个是青城派弟子。

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长剑,留在体外的只馀数寸,剑尖已插到死者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林中倒还真少见。余沧海喃喃的道:“令狐冲,哼,令狐冲,你……你好辣手。”

那泰山派弟子说道:“天柏师叔说道,他还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师伯、师叔们有一两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沧海齐声道:“我去!”

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

定逸脸色斗变,喝道:“是仪琳?快给我滚进来!”

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万恶淫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门帘掀处,众人眼前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厅,但见她清秀绝俗,容色照人,实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宽大缁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拜倒,叫道:“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定逸沉着脸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回来了?”

仪琳哭道:“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再见着你老人家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两只纤纤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人人心中不禁都想:“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余沧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视着罗人杰尸体上的那柄利剑,见剑柄上飘着青色丝穗,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华山令狐冲”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劳德诺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双目插去,指风凌厉,刹那间指尖已触到他眼皮。

劳德诺大惊,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双手去格。余沧海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出,唰的一声,拔出了他腰间长剑。劳德诺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剑的剑尖却已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

余沧海看那剑刃,见上面刻着“华山劳德诺”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着劳德诺的小腹,阴森森的道:“这一剑斜刺而上,是贵派华山剑法的什么招数?”

劳德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我……我们华山剑法没……没这一招。”

余沧海寻思:“致人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刺入,剑尖直至咽喉,难道令狐冲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反刺?他杀人之后,又为什么不拔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衅?”忽听得仪琳说道:“余师伯,令狐师兄这一招,多半不是华山剑法。”

余沧海转过身来,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定逸师太道:“师太,你倒听听令高徒的说话,她叫这恶贼作什么?”

定逸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得仪琳叫令狐冲为“令狐师兄”,心头早已有气,余沧海只须迟得片刻说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言语又这等无礼,她便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又有什么干系?我五岳剑派结义为盟,五派门下,都是师兄弟、师姊妹,有什么希奇了?”

余沧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吐,将劳德诺推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泥登时簌簌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路上鬼鬼祟祟的窥探于我,存的是什么心?”

劳德诺给他这么一推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强行撑住,听得余沧海这么说,暗暗叫苦:“原来我和小师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早就给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发觉了。”

定逸道:“仪琳,跟我来,你怎地失手给他们擒住,清清楚楚的给师父说。”说着拉了她手,向厅外走去。众人心中都什明白,这样美貌无比的一个小尼姑,落入了田伯光这采花淫贼手中,那里还能保得清白?其中经过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师太是要将她带到无人之处,再行详细查问。

突然间青影一晃,余沧海闪到门前,挡住了去路,说道:“此事涉及两条人命,便请仪琳小师父在此间说。”他顿了一顿,又道:“迟百城贤侄是五岳剑派中人。五派门下,大家都是师兄弟,给令狐冲杀了,泰山派或许不怎么介意。我这徒儿罗人杰,可没资格跟令狐冲兄弟相称。”

定逸性格刚猛,平日连大师姊定静、掌门师姊定闲,也都容让她三分,如何肯让余沧海这般挡住去路,出言讥刺?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竖起。

刘正风素知定逸师太脾气暴躁,见她双眉这么一竖,料想便要动手。她和余沧海都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两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闹得大了,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驾光临刘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千万冲着我这小小面子,别伤了和气。都是刘某招呼不周,请两位莫怪。”说着连连作揖。

定逸师太哈的一声笑,说道:“刘三爷说话倒也好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什相干?他不许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拦着我的路,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余沧海对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惮,和她交手,并无胜算,而且她师姊定闲虽为人随和,武功之高,却众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门师姊决不能撇下不管,何况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五岳剑派,同荣共辱,这一得罪了恒山派,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哈哈一笑,说道:“贫道只盼仪琳小师父向大夥儿言明真相。余沧海是什么人,岂敢阻拦恒山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说着身形一晃,归位入座。

定逸师太道:“你知道就好。”拉着仪琳的手,也回归己座,问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后,到底后来事情怎样?”她生怕仪琳年幼无知,将贻羞师门之事也都说了出来,忙加上一句:“只拣要紧的说,没相干的就不用罗唆。”

仪琳应道:“是!弟子没做什么有违师训之事,只是田伯光这坏人,这坏人……他……他……他……”定逸点头道:“是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定当杀田伯光和令狐冲那两个恶贼,给你出气……”

仪琳睁着清亮明澈的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令狐师兄?他……他……”突然垂下泪来,呜咽道:“他……他已经死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门道人听说令狐冲已死,怒气登时消减,大声问道:“他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他的?”

仪琳道:“就是这……这个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着罗人杰的尸体。

余沧海不禁满意,心道:“原来令狐冲这恶棍竟是给人杰杀的。如此说来,他二人是拚了个同归于尽。好,人杰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没堕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视仪琳,冷笑道:“你五岳剑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

仪琳垂泪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说你余师伯,我只是说他。”说着又向罗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沧海道:“你恶狠狠的吓唬孩子做什么?仪琳,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敢难为你?”说着向余沧海白了一眼。

余沧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你敢奉观音菩萨之名,立一个誓吗?”他怕仪琳受了师父的指使,将罗人杰的行为说得十分不堪,自己这弟子既已和令狐冲同归于尽,死无对证,便只有听仪琳一面之辞了。

仪琳道:“我对师父决计不敢撒谎。”跟着向外跪倒,双手合什,垂眉说道:“弟子仪琳,向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禀告,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垂怜鉴察。”

众人听她说得诚恳,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都对她心生好感。一个黑须书生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此时插口说道:“小师父既这般立誓,自是谁也信得过的。”定逸道:“牛鼻子听见了吗?闻先生都这般说,还有什么假的?”她知这书生姓闻,人人都叫他闻先生,叫什么名字,她却不知,只知他是陕南人,一对判官笔出神入化,是点穴打穴的高手。

众人目光都射向仪琳脸上,但见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连余沧海也想:“看来这小尼姑不会说谎。”花厅上寂静无声,只候仪琳开口说话。

只听她说道:“昨日下午,我随了师父和众师姊去衡阳,行到中途,下起雨来,下岭之时,我脚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满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溪里洗手。突然之间,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个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 急忙站起,背心上一痛,已给他点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要呼叫师父来救我,但已叫不出声来。那人将我身子提起,走了几丈,放入一个山洞。我心里害怕之极,偏偏动不了,又叫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听得三位师姊分在三个地方叫我:‘仪琳,仪琳,你在那里?’那人只是笑,低声道:‘她们倘若找到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师姊到处寻找,又走回了头。

“隔了好一会,那人听得我三位师姊已去远了,便拍开了我的穴道。我当即向山洞外逃走,那知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冲,没想到他早已挡在山洞口,我一头撞在他胸口。他哈哈大笑,说道:‘你还逃得了么?’我急忙后跃,抽出长剑,便想向他刺去,但想这人也没伤害我,出家人慈悲为本,何苦伤他性命?我佛门中杀生是第一大戒,因此这一剑就没刺出。我说:‘你拦住我干什么?你再不让开,我这剑就要……刺伤你了。’

“那人只是笑,说道:‘小师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我说:‘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杀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么坐下来谈谈。’我说:‘师父师姊在找我呢,再说,师父不许我随便跟陌生男人说话。’那人道:‘你说都说了,多说几句,少说几句,又有什么分别?’我说:‘快让开罢,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很厉害的?她老人家见到你这般无礼,说不定把你两条腿也打断了。’他说:‘你要打断我两条腿,我就让你打。你师父嘛,她这么老,我可没胃口。’……”

定逸喝道:“胡闹!这些疯话,你也记在心里。”

众人无不忍俊不禁,只是碍着定逸师太,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仪琳道:“他是这样说的啊。”定逸道:“好啦,这些疯话,无关要紧,不用提了,你只说怎么撞到华山派的令狐冲。”

仪琳道:“是。那个人又说了许多话,只不让我出去,说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觉……”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没遮拦,这些话也说得的?”仪琳道:“是他说的,我可没答应啊,也没陪他睡觉……”定逸喝声更响:“住口!”

便在此时,抬着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扬手,一碗热茶便向他泼了过去,这一泼之中,使上了恒山派嫡传内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闪避,一碗热茶都泼在脸上,只痛得哇哇大叫。余沧海怒道:“你的弟子说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横蛮!”

定逸师太斜眼道:“恒山定逸横蛮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说着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沧海掷去。余沧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转过了身子。定逸师太见他一番有恃无恐的模样,又素知青城派掌门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缓缓放下茶碗,向仪琳道:“说下去!那些没要紧的话,别再罗唆。”

仪琳道:“是了,师父。我要从山洞中逃出来,那人却一定拦着不放。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提剑便向他刺去。师父,弟子不敢犯杀戒,不是真的要杀他,不过想吓他一吓。我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过来,抓向我……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向旁闪避,手里的长剑便给他夺了去。那人武功好厉害,右手拿着剑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只轻轻一扳,卡的一声,便将我这柄剑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定逸道:“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仪琳道:“是!”

定逸和天门道人对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将长剑从中折断,自也毫不希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断一柄纯钢剑寸许一截,指力当真非同小可。”天门道人一伸手,从一名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揑住剑尖,轻轻一扳,卜的一声,扳断了寸许长的一截,问道:“是这样么?”仪琳道:“是。原来师伯也会!”天门道人哼的一声,将断剑还入弟子的剑鞘,左手在几上一拍,一段寸许来长的断剑头平平嵌入了几面。

仪琳喜道:“师伯这一手好功夫,我猜那恶人田伯光一定不会了。”突然间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唉,可惜师伯那时没在,否则令狐师兄也不会身受重伤了。”天门道人道:“什么身受重伤?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仪琳道:“是啊,令狐师兄因为身受重伤,才会给青城派那恶人罗人杰害死。”

余沧海听她称田伯光为“恶人”,称自己的弟子也是“恶人”,竟将青城门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贼相提并论,不禁又哼了一声。

众人见仪琳一双妙目之中泪水滚来滚去,眼见便要哭出声来,容色又可怜,又可爱,一时谁也不敢去问她。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一干长辈,都不自禁的心生爱怜,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几个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头顶的加以慰抚了。

仪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泪,哽咽道:“那恶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两只手又都让他捉住了。我大声叫嚷,又骂了他几句。师父,弟子不是胆敢犯戒,口出粗言,不过这人当真太也无礼。就在这时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哈哈哈,笑三声,停一停,又笑三声。田伯光厉声问道:‘是谁?’外面那人又哈哈哈的连笑了三次。田伯光骂道:‘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地。田大爷发作起来,你可没命啦!’那人又哈哈哈的笑了三声。田伯光不去理他,又来扯我衣裳,山洞外那人又笑了起来。那人一笑,田伯光就发怒,我真盼那人快来救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厉害,不敢进洞,只在山洞外笑个不停。田伯光就破口骂人,点了我穴道,呼的一声,窜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田伯光找了一会找不到,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定逸师太横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冲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机警得很,却也不发出半点声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给他抓住,可就糟了,眼见田伯光正要冲出去,我便叫了起来:‘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的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身功夫不行。’”

众人均想,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素来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说他“轻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

仪琳续道:“田伯光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窜了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身功夫!’那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边,田伯光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那里的穴道?’我说:‘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贞”、“大椎”!你是那一位?’他说:‘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大椎两穴推宫过血。

“多半我说的穴位不对,那人虽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得田伯光呼啸连连,又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你了。’他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岂能不救?’”

定逸问道:“他也是五岳剑派的?”

仪琳道:“师父,他就是令狐冲令狐师兄啊。”

定逸和天门道人、余沧海、何三七、闻先生、刘正风等都“哦”了一声。劳德诺吁了口长气。众人中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是令狐冲,但总要等仪琳亲口说出,方能确定。

仪琳道:“耳听得田伯光啸声渐近,令狐师兄道:‘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丛里。刚刚躲好,田伯光便奔进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 嘴里不住咒骂,说了很多粗话,我也记不得。他挥剑砍削,一路找了过去。

“忽然之间,有些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的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受了伤么?’令狐师兄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听得田伯光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低声道:‘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道:‘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伸手按住了自己伤口。过了一会,田伯光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见啦。站起身来!’我听得田伯光说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只是腿上动弹不得……”

定逸师太道:“你上了当啦,田伯光骗你们的,他可没瞧见你。”仪琳道:“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定逸道:“那有什么难猜?他如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剑将令狐冲砍死便是,何必大叫大嚷?可见令狐冲这小子也没见识。”

仪琳摇头道:“不,令狐师兄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出声。田伯光叫嚷了一会,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令狐师兄待他去远,低声道:‘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得半个时辰,你被封的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但田伯光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

仪琳说到这里,闻先生、何三七、刘正风三人不约而同的都击了一下手掌。闻先生道:“好,有胆,有识!”

仪琳道:“我听说再要进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令狐师兄已很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窜进山洞,将我放落。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他道:‘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罢。’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田伯光一剑砍上他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中田伯光竟没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有什么不方便……”

定逸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令狐冲倒是个正人君子了。”

仪琳睁大了一双明亮的妙目,露出诧异神色,说道:“令狐师兄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

余沧海冷冷的道:“你跟他虽素不相识,他可多半早就见过你的面了,否则焉有这等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说,令狐冲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的奋不顾身。

仪琳道:“不,他说从没见过我。令狐师兄决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果决,声音虽仍温柔,却大有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深信。

余沧海心想:“令狐冲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为,既非为了美色,那么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仪琳续道:“令狐师兄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头和背心的穴道上给我推宫过血。过不多时,便听得洞外唰唰唰的声响越来越近,田伯光挥剑在草丛中乱砍,走到了山洞门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下,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头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令狐师兄蹲在一旁,仍然不动。田伯光笑着说:‘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他给令狐师兄刺中了一剑。

“田伯光一惊,断剑脱手落地。可惜令狐师兄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后急跃,拔出了腰间佩刀,便向令狐师兄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的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天门道人插口问道:“令狐冲跟他斗了多少回合?”

仪琳道:“弟子当时吓得胡涂了,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哈,你是华山派的!华山剑法,非我敌手。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师兄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派也好,恒山派也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头……’他话没说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令狐师兄说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令狐师兄‘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田伯光笑道:‘我早说华山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老儿亲来,也斗我不过。’令狐师兄却不再睬他。

“先前我肩头一阵剧痛,原来是肩上的穴道解了,这时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几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断剑。令狐师兄听到了声音,喜道:‘你穴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华山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拚了!’他说:‘你快走!我们二人联手,也打他不过。’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师兄道:‘你问我尊姓大名,本来说给你知,却也不妨。但你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好笑?令狐师兄又不是他爹爹,却自称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

仪琳道:“啊,原来如此。令狐师兄道:‘师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们许多朋友都在那边,谅这恶贼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令狐师兄道:‘他杀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令狐师兄又受了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地下的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田伯光笑道:‘再好没有!田伯光只身单刀,会斗华山、恒山两派。’

“令狐师兄真的骂起我来,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胡涂透顶,还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耳括子!’田伯光笑道:‘小尼姑舍不得我,她不肯走!’令狐师兄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说:‘我不走!’令狐师兄道:‘你再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定静这老尼姑是个老胡涂,教了你这小胡涂出来。’我说:‘定静师伯不是我师父。’他说:‘好,那么我就骂定闲师太!’我说:‘定闲师伯也不是我师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骂定逸这老胡涂……’”

定逸脸色一沉,模样十分难看。仪琳忙道:“师父,你别生气,令狐师兄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我说:‘我自己胡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田伯光欺向我身边,伸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

“令狐师兄叫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怕不怕?’我说: ‘你别骂!咱们一起逃罢!’令狐师兄道:‘你站在我旁边,碍手碍脚,我最厉害的华山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便将这恶人杀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句话倒是不错,便道:‘华山派的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师父说,说是你救了我性命。’令狐师兄道:‘快走,快走!怎地这等罗唆?老夫姓劳,名叫劳德诺!’”

劳德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哥冒我的名?”

闻先生点头道:“这令狐冲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

定逸师太向劳德诺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令狐冲好生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向劳德诺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劳德诺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不敢。”

刘正风微笑道:“定逸师太,令狐冲冒他师弟劳德诺之名,是有道理的。这位劳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足可做得仪琳师侄的祖父。”

定逸登时恍然,才知令狐冲是为了顾全仪琳。其时山洞中一团漆黑,互不见面,仪琳脱身之后,说起救她的是华山派劳德诺,此人是这么一个乾瘪老头子,旁人自无闲言闲语,这不但保全了仪琳的清白名声,也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点头道:“很好,这小子想得周到。仪琳,后来怎样?”

仪琳道:“那时我仍不肯走,我说:‘劳师兄,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又岂能遇难先遁?师父如知我如此没同道义气,定要将我杀了。师父平日时时教导,我们恒山派虽都是女流之辈,在这侠义份上可不能输给了男子汉。’”

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咱们学武之人,要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

众人见她说这几句话时神情豪迈,均想:“这老尼姑的气概,倒也真不减须眉。”

仪琳续道:“可是令狐师兄却大骂起来,说道:‘混帐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罗哩罗唆,教我施展不出华山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来你跟田伯光串通了,故意来陷害我。我劳德诺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代子孙的混帐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凌厉剑风带到这小尼姑身上,伤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将出来。罢了,罢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我罢,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岁,也算够了,今日认命罢啦!’”

众人听得仪琳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令狐冲这番粗俗无赖之言,无不为之莞尔。

只听她又道:“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在山洞中的确碍手碍脚,令得他施展不出精妙的华山剑法来……”定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胡吹大气!他华山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敌?”

仪琳道:“师父,他是吓唬吓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说道:‘劳师兄,我去了!我感激不尽,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老头子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赌钱,再见你干什么?’”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这小子好不混蛋!那时你还不走?”

仪琳道:“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若那恶人田伯光胜了,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劳师兄’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田伯光那恶人。”定逸“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仪琳突然问道:“师父,令狐师兄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这才运气不好?” 定逸怒道:“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怎信得的?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都会运气不好?”

众人听了都脸露微笑,却谁都不敢笑出声来。

仪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时,已望见了衡阳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衡阳见到师父,那知就在此时,田伯光又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这里,那位华山派姓劳的师兄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田伯光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我无礼,只说:‘你乖乖的跟着我,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如果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衣服剥个清光,教路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

“来到那家酒楼回雁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有沉鱼……沉鱼落雁之容。这家回雁楼就是为你开的。咱们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罢。’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白云庵的规矩。’他说:‘你白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我还要叫你大大的破戒。什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定逸道:“这恶人的胡说,不必提它,你只说后来怎样?”仪琳道:“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仪琳虽不转述田伯光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田伯光定是诬指定逸“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定逸将脸一沉,心道:“这孩子便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

仪琳续道:“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道:‘你不上楼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鸭、鱼虾这些荤菜。他说我如不吃,他要撕烂我衣服。师父,我说什么也不肯吃,佛门戒食荤肉,弟子决不能犯戒。这坏人要撕烂我衣服,虽然不好,却不是弟子的过错。

“正在这时,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碗中的酒,一口喝乾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举碗向田伯光道:‘请!’向我道:‘请!’又喝乾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山洞中救我的那位‘劳师兄’。谢天谢地,他没给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说道:‘是你!’他说:‘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么此刻忽然变了朋友?这人没死,我很欢喜;然而他是田伯光这恶人的朋友,弟子又担心起来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那有你这般年轻潇洒?’我偷偷瞧这人,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原来昨晚他说‘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岁’什么的,都是骗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说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桌子,说道:‘是了,你是华山令狐冲,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

“令狐师兄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狐冲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

仪琳泫然欲涕,说道:“师父,令狐师兄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价只吃青菜豆腐,相貌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那又为什么?’令狐师兄道:‘不瞒田兄说, 小弟生平有个嗜好,那是爱赌如命,只要瞧见了骨牌骰子,连自己姓什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赌什么输什么,当真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华山派的师兄师弟们个个都是这样。因此我们华山派弟子,见到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师妹们,脸上虽然恭恭敬敬,心中却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反过手掌,啪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劳德诺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劳德诺不及闪避,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些便欲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