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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去了一趟市长办公室,跟市长面对面,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事。虽然在行政大楼大厅里偶尔会碰到他,在大会的主席台上会经常看到他,但这次进了他的办公室,那种体验还是比较震撼的,何况我所见到的这位市长,早已是C城人街头巷尾谈论的问题市长了。
缘起说起来有点荒唐。一次,张市长到上海参加一个城市发展论坛,在酒桌上碰到一位老乡,此君是一个文化掮客,专门给那些文化公司拉皮条。这次遇见家乡来的市长,自然不会放弃此等良机。于是让某文化发展公司老总在五星级酒店里定了一桌豪华大餐,并找来美女若干,整个晚上把市长大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沉醉在温柔富贵之乡里乐不思蜀。第二天,公司老总亮出底牌,说要为C市打造一个大型实景情景剧。自从张艺谋大导在桂林搞了《印象刘三姐》以后,这样的山水实景剧就在全国遍地开花,许多文化公司也想打这张牌,分一杯羹,上海的这家公司就属于跟风者之一。但这种项目事关一个地方的形象,非得由市长这种级别的领导拍板不行。张市长一听投资巨大起码要两、三千万,便久久沉吟不语似有便秘之苦一般眉头紧皱。俗话说,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短,他是又吃又拿不说,还占了人家几多春色,这样拒绝人家肯定是说不过去。最后还是他这位老乡掮客聪明,说实景剧做不了,就搞一个歌舞情景剧吧,同样也能代表城市形象,投资一般四百万元即可。张市长一听,拿个区区四百万还是没问题的,就半推半就,就坡下驴,双方皆大欢喜,口头上定下了这件事。张市长的说法是这么大的事情,他还要回去跟书记商量商量。其实,哪里用得着跟书记商量,顶多就是跟他通个气而已,这点钱数目不多不说,还是为繁荣C市文化而用,书记肯定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
张市长回到C城没多久,魏局就被叫到他办公室去了。回到局里的时候,魏局立马把刘局叫到办公室。三天后,刘局火速召开了有市县区文化局、文化馆等相关负责人参加的会议,宣布市里决定在年内全力打造一部歌舞情景剧,由上海请来的专业人士负责编排,市县区要全力配合,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人才的出人才,力争打造出一个能反映C城历史文化名城深厚底蕴,又能体现C市崭新时代风貌的经典歌舞剧来,以后将作为C市一张亮丽的名片向中国乃至世界宣传C城新形象。刘局最后强调说,这是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意思,大家一定要当成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来完成,不能有任何麻痹思想,必须在三个月内保质保量地完成。
我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听完刘局慷慨激昂的讲话,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单是这一件事,一直到暑假都不会有消停的日子了,本来我想把文琴接过来带她走几个地方,看样子有点悬了。
因为是张市长点头的事情,刘局当然知道轻重,他将手头上正忙着的几件事情都往后推了推,开始着手全身心对付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一个星期之后,他将上海原野文化发展公司的几个高层请到C城来谈判,谈这出剧的构思、框架、成本,当然最重要的是谈要付给该公司的制作费用。对方的市场总监虽然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但嘴巴甚是厉害,报出价格明细来如数家珍,说最低没有个三百八十万这事干不成。
刘局虽然不太懂文艺表演,但毕竟是江湖老手,压价的功夫还是了得,一直耐心地听对方说够了,才说了一句:“我们市长说了,高于三百五十万这事就算了。”其实,张市长哪里说过这句话,他看对方报出这样的价格,知道肯定水分不小,挤的空间还很大。
这个年轻的市场总监一听这话马上傻了眼,他们这个项目走的可是上层路线了,市长要是不同意就等于这个项目泡汤,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毕竟前期已经有了一些投入,这事要是黄了,他们公司还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啊。现在生意难做,都是买方市场,得罪了买主就等于得罪了上帝,就是敲自己的饭碗啊。他赶紧对刘局陪上笑脸,说这个好商量好商量。
刘局充分发挥了东家的优势和军人的作风,乘胜追击,又打了几个漂亮的阻击战,最后弄得这个年轻的市场总监差点没跟他下跪,哭丧着脸说:“刘局我服了你,你就别再往下压了,再压的话我们连吃饭的钱都赚不了了。”
这场谈判历时数天,其间原野公司将制作方案按照刘局的意思改了又改,改得那个负责策划的家伙眼珠发蓝,手要抽筋,还不敢大声出气。最后这个项目以三百万元签了约。我全程参与了谈判的过程,因为我负责记录和文案的修改整理,如果说我以前对刘局这套本领知之甚少的话,那么这一次我算是彻底领教了。
“以后跟着学着点,这谈判也是一门学问啊。”刘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连连点头,刘局又不失时机夸奖了我一句:“你的眼力还不错,合同上一个关键问题让你看出来了,不然以后就麻烦大了,这些公司猴精着呢。”
跟上海公司签好合同之后,我连夜帮刘局起草了一个向市长的汇报稿,经魏局同意,由刘局直接去市长办公室汇报。刘局为了记录方便,就把我也叫上了。
那天上午,阳光灿烂,我跟着刘局在市长秘书的引导下走进了张市长办公室。这可是我进机关以来第一次跨入市政府级别最高的办公室,见到了传说中的张市长。虽然在行政大楼的大厅里也偶尔会看到张市长匆匆的身影,但这次毕竟是跟他面对面了。
张市长五十出头的模样,一米七左右的个头,身体已经微微发福。头发梳理得相当整齐,身上的西服泛着一种质地优良才会有的那种光泽。他的脸孔是扁平的,但目光里却透着一股威严。他目光向我投过来的时候,我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惯有的权势对我心理产生的压迫,毕竟我是第一次跟市长这个层面的人物接触。
这就是传说中的C市的一市之长,老百姓的父母官,在全市排行老二,我在刘局谦恭地向市长汇报的时候,眼睛却在四处打量着市长豪华的办公室,脑子里不自觉地胡思乱想着,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呢?开会、看文件、做批示、考察,还有什么呢,可能还搞搞女人,搞搞腐败吧,这一般是免不了的。
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想笑,但表面上我一直毕恭毕敬地坐着,努力把张市长的每一句话都记在本子上。我发现张市长讲话语速很慢,声音也很轻,但却让人感觉一种不可抗拒的权威性,这也许就是官做到这个级别之后才会有的气度吧。但这冠冕堂皇的背后呢?自从C城那个风云人物房地产大鳄郎总携款潜逃之后,民间甚至机关里关于张市长要被双规的传言开始甚嚣尘上,他不可能一点都听不到的。但从目前的状态来看,他还是安全的,这恰恰能够证明民间另一种传言声音正在大起来,那就是张市长的靠山十分了得,没人动得了他的。现在贪官满地都是,民间戏言,一把抓十个,九个是贪官,另外一个还没有达到做贪官的条件,之所以有人落马有人稳如泰山,那就看彼此的靠山如何,后台硬不硬。看来这张市长就属于那种靠山很牢,后台很硬的一类角色。但从另一面来说,民间的传言也有可能是以讹传讹,说不定人家张市长本来就是清白的呢。现在很多事情都是难以搞清楚的,尤其是官场上的事情,不是早就有人说过,官场的水很深,就是指它的模糊性,暧昧性和不可捉摸性。在官场上,黑可以变白,白也可以被染黑,没人能搞得清里面的猫儿腻,真相似乎被永远锁在最牢固的保险箱里,大众们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虽然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阴暗的东西看多了,那些本来雪亮的群众的眼睛也有可能变得无光,变得迟钝,到最后就是熟视无睹了。
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儿,听到刘局轻咳了一声,惊得心里一跳,抬眼看了刘局一眼,发现刘局并没有盯着我看,回过神来,发现张市长开始做重要指示了。市长的秘书一直在旁边安静地记着笔记,这时也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似乎怕漏掉张市长吐出的每一个字。
“你们前期做了不少工作,辛苦了。这件事要全力办好,事关我市文化大市建设,不花点心思不动点脑筋不行啊。”张市长说着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从烟盒里抽出一只烟扔给刘局,刘局谦恭地接了,但没有去吸,而是把它放在了一边,使劲点头表示赞同市长所说的话,另外手中的笔还一刻不停地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
“总体方案我基本同意,具体还要靠你们去完善。”张市长接着说,“经费问题你们局可以打个报告交给李市长,我会安排的。”说着,他的目光很飘忽地看了我一眼,一直到现在他似乎把我当成空气了。在市长面前,我这样一个小科员算什么呢?打一个形象的比喻,就是一个参天入云的大树和一棵伏在地上的小草相对比一样。即使我满腹经纶,市长大人臭皮囊一个,但在讲究级别的机关,市长和普通科员之间没有任何交集,我须仰视市长大人,而后者却完全可以视我为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