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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清冷昏黄的光芒映照在王谦脸上,反射出几缕不自然的红晕。
明珏上下打量王谦,被他孤绝落漠的气质感染,心不由一沉,问:“什么事?”
王谦轻叹一声,仰望深邃凛寒的天际,脸上透出难为情,脸庞的红晕也渐渐扩大。葱花炝锅的香气弥散,腹鸣声不合时宜响起,王谦的脸瞬间红透。
“你中午没吃饭?”明珏话一出口,就感觉唐突,要给大男人留些面子。
“早晨也没吃。”王谦的声音很低,脸庞闪过悲凉,又很快恢复坦然。
“啊?你减肥呢?”明珏打趣了他几句,又说:“想让我请你吃饭就直说。”
昨天傍晚,王谦一行远道而来,因为拿不出象样的礼物,被岳父一家拒之门外。此时天色不早,他竟然连早饭都没吃,一个人在街上转悠,也是想寻一个饭主,好填饱肚子。一个大男人竟然落拓到此,让人不由感慨心酸。
上天给了我一次做好人的机会,我要珍惜,否则我要再等一万年。明珏耸了耸肩,再做一次好人吧!不求回报,希望老天爷别忘记她也做过不计回报的好人。
王谦到底是什么身份?明珏不想多问,昨天路遇,她从王谦眼底看到浓重的戒备,想必他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又何必去揭那层隐秘的面纱呢?
“是不是想让我请你吃饭?”
“不只是想让洛姑娘请吃一顿饭,还想跟姑娘借几两银子,做回家的路费。”
明珏努了努嘴,低声说:“不是我不想借给你,是我一文钱也没有,不信你可以搜。我可以请你吃饭,要靠我的脸面赊帐,还要看人家肯不肯赏脸赊给我。”
“不必了,多谢洛姑娘。”王谦忙冲明珏抱拳,“在下知道姑娘一片热忱,是我唐突造次,我与姑娘本来素昧平生,借钱本来就是无礼之举。”
“唉!看你这人还不错,我先请你吃饭。”明珏很大方且大气地冲王谦挥了挥手,“走,吃饭去,谁敢不让我白吃,我大年初一去拆他家的店。”
王谦微笑点头,冲明珏抱拳,说:“你不只是仙女,还是侠女,佩服。”
明珏被奉承得飘飘然,甩起莲青色斗篷的襟裾,呲了呲牙,摆出一副侠女的姿态,带着王谦杀向路边一家特色面馆。这家面馆经常买明记的豆腐,护卫仆从们都喜欢到这里来吃面,听说很实惠,明珏也来过几次。
年节将近,面馆里人不多,只稀稀落落做了几桌客人,吃饭喝酒,倒也热闹。两个跑堂的小伙计都很面生,一个中年妇女站柜台收帐,明珏也没见过这人。
她心里没了底,伙计掌柜都是生人,肯买她的面子赊帐吗?人家要是不肯赊帐,她可赶集掉了爹――丢大人了。那些死丫头们看她不在房里,也不说出来找她,下人一来,就有银子了,哪里还用她腆着脸为一顿饭赊帐?
“你吃什么?”
王谦没看菜谱,直接说:“一碗热汤面就行。”
“他们这家面馆叫‘十八面坊’,什么炸酱面、刀削面、担担面、油泼面等等,一共有十八种,我不喜欢吃面,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热汤面。”
小伙计过来,问:“二位吃什么面?”
“给他来一碗热汤面,我就先不吃了。”
“二位,我们这里新换了样式,没有热汤面了,现在都是卤面。面条有杖擀、刀削、手抻,粗细长短,好多种,共有十八种卤,一碗面可以换几样卤吃。”
“一碗面换几样卤,你们不亏本?”
小伙计很实诚,“不亏,面条长钱了,卤白吃,不要钱。”
“卤不要钱?给他(我)来碗卤。”明珏和王谦异口同声,配合整齐。
“你们……”小伙计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们。
见小伙计抓耳挠腮,两人相视一笑,增加了做“白吃”者的决心。
明珏冲小伙计挑眉一笑,说:“做生意要讲信誉,你刚才说卤不要钱,他就吃一碗卤,怎么?你要赶走顾客?你是新来的伙计吧?呵呵,以后学着点。”
王谦冲明珏竖起大拇指,满脸揶揄的笑容,说:“我就要一碗卤,你也说过卤不要钱,快去端一碗卤来,否则她会砸你家的店,让你们过年都不痛快。”
小伙计大概真是新来的,还没见过无赖,被他们一唱一和,三言两语就忽悠住了。给他们上一碗卤,又觉得他们有心占便宜,不给,真怕他们砸了店。
一碗黑褐色的酱糊糊重重放在桌子上,小伙计连句话都说,扔下就走。明珏本想批评小伙计几句,仔细一想,还是算了,免费的晚餐,能吃上就不错了。
明珏拿来筷子和吃碟,递给王谦,“吃吧!免费晚餐,别有纪念意义。”
“确实有纪念意义。”王谦笑得随和温顺,吃了一口卤,顿时乍舌。
“怎么了?是不是特别咸?”
王谦笑看明珏,眼底星火簇簇,异常明亮,“你怎么知道特别咸?”
“一碗面让你吃样卤,不咸才怪,我去给你要壶水。”
看着明珏起身离去,王谦眼底瞬间湿润,他低下头,擦了擦眼睛,大口吃着咸到难以下咽的卤,好象在吃珍馐美味,香在口中,暖在心间。
小伙计学精了,明珏来要水,他说什么也不免费让喝。明珏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文钱,还好斗篷的外兜里有一只鸡毛毽子,上面绑着三个铜钱。明珏把毽子丢给小伙计,换来一壶粗茶,给王谦端过来,又拿来杯子,倒给他喝。
她身边伺候的几个丫头真是欠修理,知道她不在家,也没人来找她。她想回去拿钱,让王谦等她,让仆从送过来或是自己再跑一趟,想了半天,又懒怠动。她对王谦了解甚少,知道他决不是普通人,又感觉他人不错,但心里仍有些戒备。
王谦吃了半碗卤,喝了一壶茶,实在吃不下去了,就跟明珏聊天。明珏本想回家拿些银子,可看王谦的样子似乎很不愿意让她走,找了很多内容丰富的话题跟她聊天。明珏也想赌口气,看看到底什么时候才有人发现她丢了,来找她。
两个高大的随从进来,一脸为难,满身狼狈,坐到王谦身边,也不说话。王谦扫了他们一眼,脸上划过悲哀,看了明珏时,又换了一副笑脸。明珏又跟小伙计磨来一壶茶,拿来两只杯子,满脸热情“款待”王谦的随从。
风兰和凝菊跑进来,看到明珏,都松了一口气,“九小姐,你怎么躲在这里呀?我们都找了半条街了,还以为您出什么事了呢,都快急死了。”
明珏嫌下人没时刻关注她,来得晚了,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你们这么多人,要早来找我,把整个青州郡也早翻过来了,还嫌我躲得隐秘呀?”
“不是呀!我们早想出来了,二老爷和三公子、六公子带了几个人过来,又闹了一场。老太太出去,要跟他们走,到青州城住,让他们伺候,他们才走了。”
原来如此。二房这块狗皮膏药比强盗顽强多了,软硬不吃,想甩掉可真不容易。明珏心里埋怨下人不知道她没在,其实也埋怨洛老太太没注意她。没想到二房又来捣乱,一定又把洛老太太气得要死要活,哪还有心情顾及她呢。
“他们又来闹什么?”
“要蔬菜、要豆腐,还要银子,说没钱过年了。”
明珏冷哼一声,尽量调整情绪,不让自己膈应,问:“你们身上有银子吗?”
“有,刚出门碰到李山的儿子来交帐,我就收下了。”
风兰从棉氅里扯出一个布袋递给明珏,明珏掂了掂,大概有五六十两。她的银子就是打了水漂,给了外人,她不会给二房,她就要赌这口气。
面馆的女掌柜看到风兰,忙过来打招呼,风兰管豆腐坊,青州郡饭店食馆的人几乎都认识她。风兰向女掌柜介绍了明珏,女掌柜上下打量明珏,热情得令明珏发晕。就现在有了银子,就把小伙计叫过来,教训了一顿,又点了一桌菜。
“你要这么多菜,还吃得了吗?”王谦笑问明珏,目光柔和若水。
“哈哈……我知道你吃不下去了,让你的随从吃,吃不了你们就打包带走。”
明珏从布袋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冲王谦抬了抬下巴,把布袋递给他。王谦怔了怔,长叹一声,低下头愣了一会儿,才接过袋子,交给仆从。明珏看王谦眼角湿润,不想听他说太多煽情的感谢之辞,嘱咐几句,就带着丫头往外走。
王谦送她们到门口,吸了一口气,说:“今日点滴之恩,他日涌泉相报。”
“得得得,别这肉麻,大恩不言谢,听你这么说,我都以为自己是好人了。”
“你不是好人。”王谦眼底闪动别样的光彩,说话的声音低沉温柔。
“什么?你……”
“你是好仙女,善良美丽,聪慧温婉,娴雅……”
“打住。”明珏两指交叉,冲王谦挑了挑眉稍,说:“听你把我说得这么好,我决定收你做小弟,以后我是你的大姐大,跟我混,保你有肉吃、有酒喝、有银子花。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号,保证吓他们一个半死。”
听到她这番话,不只王谦惊诧,两个丫头也瞪大眼睛看着她。
“好,多向大姐大提携,小弟没齿不忘。”王谦冲明珏抱拳道谢,姿态变得慷慨激昂,由感动带来的伤悲此时已演化成浓浓的欢欣和喜悦,温暖心田。
“别这么感动,让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我们走了。”
“走好,有缘还会相见。”
明珏让王谦进屋,她带着丫头跑向卖糖葫芦的小贩。一块碎银子,把糖葫芦全买下来,叫躲在暗处的护卫拿着,她们主仆一路玩笑,向祖宅跑去。
王谦伫立在门口,直到明珏的背影完消失在浓浓夜色中,他眼底柔光散去,长叹一声,回到面馆,又吃了一点东西,和仆从计划回家的路程。
……
“小师妹还真是妙人,难怪师傅总夸赞她。”
一辆宽大的马车躲在面馆的暗影里,一个淳厚的男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她是个好女孩,好得让人不愿意去亲近,害怕会伤害她。”
“她确实是个好女孩,今冬这场雪灾,她出钱出力出人出物,西城郡的流民和百姓把她奉为仙女菩萨。没花多少钱财物力,只买了一笔人心帐,她就把流民区据为己有了。听说她要在流民区建流金商业城,青州郡郡守和青州城知府都为她争取条件。她做得很顺利,前几天,让人给我送去几筐新鲜的瓜果蔬菜。”
“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她,等有一天水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她功能名就,人们说起她,就会想到她是我的学生,这也值得庆幸。”
“师傅何必这么说?等我们成就大事,师傅主宰天下,那……”
主宰天下?水木扫了同他一起处于黑暗中的谭金州一眼,暗自轻叹。谭金州与他名为师徒,也是知己至交,但谭金州对他的了解太少了。
“先生,他们出来了。”
水木掀开车帘,看到王谦主仆正在收拾车马,思虑片刻,说:“跟着他们。”
谭金州掀开另一侧的车帘,看了看,问:“师傅,这人是什么来历?”
“一定是大人物,要不怎么值得先生费这么多心思呢。”水桃递进手炉,看到空中一串怪异的礼炮发出闷响声,“先生,水木山庄的死士到达了青州,此行他们损失惨重,首领传来信号,请先生安排下一步行动。”
“让他们在青州城休整待命。”水木看到王谦主仆的车马要走,忙说:“绕路而行,跟上他们,随时保护,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就要迎接这场恶斗。”
“先生,这三人是干什么的?”水杏指着王谦主仆问。
水木见谭金州一脸迷茫,水桃和水杏也满面疑问,微微冷笑,问:“你们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如果让他知道连中南省的布政史都不认识他,他会怎么想?”
“我升任布政史刚两年。”谭金州戏谑一笑,“我敢肯定他也不认识我。”
“哈哈……你说对了,他认识的人更少。”水木长叹一声,声调中透出几丝悲凉的意味,“他就是四皇子,封谦王,十二岁就去了西北封地,一直呆在蜀州城。他在蜀州的日子等同于软禁,他的生活连京城那些皇子们底邸里最下等的奴才都不如。当时皇上虽没说明蜀州是他的食邑,但以前去封地的皇子都是以居住的城池为食邑,而四皇子一家一个月只有十两银子的花用。”
“怎么会这样?”不只水桃水杏纳闷,连谭金州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西北布政史决定的,天高皇帝远,以布政史为尊,一个毫无势力的皇子算什么?这十几年,四皇子就离开过蜀州城三次,第一次是他娶夏国公的长女做正妃,第二次是他娶侧妃,第三次就是此次陪夏王妃回青州探亲。
萧家的暗卫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十几年如一日,蜀州城到处都是萧家的暗卫,就是为四皇子而设。此次他离开蜀州城,我让水木山庄的死士阻拦了萧家的暗卫,才没人跟踪他到青州,等他回到蜀州,日子会更不好过。”
“难怪他跟洛小姐介绍自己叫王谦,原来他是四皇子谦王。”
“真没想他是四皇子,原来金尊玉贵的皇子也能落拓到这种地步。”谭金州冷嘲一笑,说:“我为官十来年,很少听同僚说起四皇子的事,只隐约听说他害死了三皇子,才被皇上谴往西北封地,没想到他在封地过的竟然是这种日子。三皇子死了多年,萧家为什么还这么控制谦王?想报仇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他是皇子,萧家只要不想背上造反的罪名,就不能一刀杀了他。”
水桃咧了咧嘴,说:“活着折磨他,比一刀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萧家之所这么对他,这其中另有隐情。”水木见几人都看着他,又说:“四皇子的生母姓宋,是萧贵妃的婢女,世世代代是萧家的家生子奴才。婢女得皇上临幸,又生了皇子,惹恼了萧家,给宋家几十口招来杀身之祸。
四皇子出生,就有相士说他是潜龙之相,将来必定君临天下,招来猜忌。他没有外祖家族的支持,生母不得宠,他也不得皇上喜爱,只有刘太后对他多加照拂。这二十几年,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他现在还能活着,已是万幸了。”
谭金州点头叹气,说:“想必皇上把四皇子谴到封地,也是想保住他一条命,根本想像不到四皇子在蜀州的日子。如果四皇子有一天真君临天下,他一定会将萧家这棵大树连根拨起,萧怀逸能统帅千军万马,也不定能保住萧氏一族。”
水木冷笑,说:“四皇子要怎么报仇都是后话,现在,我要做的事是怎么帮他君临天下,我要保他高座明堂,才能做我想做的事。”
“师傅费心谋划,难道是想保四皇子上位?”谭金州面露不解。
“你以为如何?”
“我认为只有师傅上位,一统天下,才能完成师祖母的遗愿,为她老人家报仇雪恨,师祖母在天有灵,也愿意看到师傅成就一番大业。”
水木眼底迅速湿润,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脸庞浮现浓郁的悲伤,揉了揉鼻子,哽咽说:“那不是我娘想看到的,她不追逐名利,也看淡了生死。如果她在天有灵,也不愿意让我费尽心机为她报仇,为她雪耻只是我多年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