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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云荏苒,怨气氛氲。头上日色无光,四下悲风乱吼。缨枪对对,数声鼓响丧三魂;棍棒森森,几下锣鸣催七魄。犯由牌高贴,人言此去几时回;白纸花双摇,都道这番难再活。长休饭,嗓内难吞;永别酒,口中怎咽!狰狞刽子仗钢刀,丑恶押牢持法器。皂纛旗下,几多魍魉跟随;十字街头,无限强魂等候。监斩官忙施号令,仵作子准备扛尸。
刽子叫起恶杀都来,将宋江和戴宗前推后拥,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团团枪棒围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两个纳坐下,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那众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写道:“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妄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勾结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叛,律斩。监斩官江州府知府蔡某。”那知府勒住马,只等报来。
只见法场东边一伙弄蛇的丐者,强要挨入法场里看,众士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伙使枪棒卖药的,也强挨将入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好不晓事,这是那里,强挨入来要看。”那伙使抢棒的说道:“你倒鸟村,我们冲州撞府,那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师天子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个人,闹动了世界,我们便挨入来看一看,打甚么鸟紧!”正和士兵闹将起来,监斩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脚夫,又要挨将入来,士兵喝道:“这里出人,你挑那里去?”那伙人说道:“我们挑东西送与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当我?”士兵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伙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匾担,立在人丛里看。只见法场北边一伙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那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等过去。”士兵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那伙客人笑道:“你倒说的好。俺们便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大路走。”士兵那里肯放,那伙客人齐齐地挨定了不动。四下里吵闹不住。这蔡九知府见禁治不得,又见这伙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
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说时迟,一个个要见分明;那时快,闹攘攘一齐发作。只见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有诗为证:
闲来乘兴入江楼,渺渺烟波接素秋。呼酒谩浇千古恨,吟诗欲泻百重愁。
雁书不遂英雄志,失脚翻成狴犴囚。搔动梁山诸义士,一齐云拥闹江州。
又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众士兵急待把枪去搠时,那里拦当得住,众人且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士兵便杀;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士兵狱卒;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抡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士兵和那看的人;北边那伙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一个背了戴宗。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的。原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那伙扮使枪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那伙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啰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
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抡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个莽撞之人。晁盖便叫道:“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汉那里肯应,火杂杂地抡着大斧,只顾砍人。晁盖便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啰,只顾跟着那黑大汉走。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众头领撇了车轮担仗,一行人尽跟了黑大汉,直杀出城来。背后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张弓箭,飞蝗般望后射来。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见尽是淘淘一派大江,却无了旱路。晁盖看见,只叫得苦,那黑大汉方才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
众人都来看时,靠江边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闭着。黑大汉两斧砍开,便抢入来。晁盖众人看时,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道:“白龙神庙”。小喽啰把宋江、戴宗背到庙里歇下,宋江方才敢开眼,见了晁盖等众人,哭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晁盖便劝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这个出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宋江道:“这个便是叫做黑旋风李逵。他几番就要大牢里放了我,却是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晁盖道:“却是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花荣便叫:“且将衣服与俺二位兄长穿了。”
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着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宋江便叫住道:“兄弟那里去?”李逵应道:“寻那庙祝,一发杀了,叵耐那厮不来接我们,倒把鸟庙门闭上了。我指望拿他来祭门,却寻那厮不见。”宋江道:“你且来,先和我哥哥头领相见。”李逵听了,丢了双斧,望着晁盖跪了一跪,说道:“大哥休怪铁牛粗卤。”与众人都相见了,却认得朱贵是同乡人,两个大家欢喜。花荣便道:“哥哥,你教众人只顾跟着李大哥走,如今来到这里,前面又是大江拦截住,断头路了,却又没一只船接应,倘或城中官军赶杀出来,却怎生迎敌?将何接济?”李逵便道:“不要慌,我与你们再杀入城去,和那个鸟蔡九知府一发都砍了便走。”戴宗此时方才苏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里有五七千军马,若杀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远望隔江,那里有数只船在岸边,我兄弟三个水过去,夺那几只船过来载众人如何?”晁盖道:“此计是最上着。”
当时阮家三弟兄都脱剥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钻入水里去。约莫开得半里之际,只见江面上溜头流下三只棹船,吹风唿哨,飞也似摇将来。众人看时,见那船上各有十数个人,都手里拿着军器,众人却慌将起来。宋江听得说了,便道:“我命里这般合苦也。”奔出庙前看时,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着一条大汉,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头上挽个空心红,一点儿,下面拽起条白绢水裩,口里吹着唿哨。宋江看时,不是别人,正是:
东去长江万里,内中一个雄夫。面如傅粉体如酥,履水如同平土。胆大能探禹穴,心雄欲摘骊珠。翻波跳浪性如鱼,张顺名传千古。
当时张顺在船头上看见喝道:“你那伙是甚么人?敢在白龙庙里聚众?”宋江挺身出庙前说道:“兄弟救我。”张顺等见是宋江,大叫道:“好了!”那三只棹船飞也似摇到岸边,三阮看见,也过来。一行众人都上岸来到庙前。宋江看见张顺自引十数个壮汉在那只船头上。张横引着穆弘、穆春、薛永,带十数个庄客在一只船上。第三只船上,李俊引着李立、童威、童猛,也带十数个卖盐火家,都各执枪棒上岸来。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便拜道:“自从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近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李大哥又不见面。我只得去寻了我哥哥,引到穆太公庄上,叫了许多相识。今日我们正要杀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已有好汉们救出,来到这里。不敢拜问,这伙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晁天王么?”宋江指着上首立的道:“这个便是晁盖哥哥,你等众位都来庙里叙礼则个。”张顺等九人,晁盖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龙庙聚会。这个唤做白龙庙小聚会。
当下二十九筹好汉,各各讲礼已罢,只见小喽啰慌慌忙忙入庙来报道:“江州城里鸣锣擂鼓,整顿军马,出城来追赶。远远望见旗幡蔽日,刀剑如麻,前面都是带甲马军,后面尽是擎枪兵将,大刀阔斧,杀奔白龙庙路上来。”
李逵听了,大叫一声:“杀将去!”提了双斧,便出庙门,晃盖叫道:“一不做,二不休,众好汉相助着晁某,直杀尽江州军马,方才回梁山泊去。”众英雄齐声应道:“愿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齐呐喊,杀奔江州岸上来。有分教,血染波红,尸如山积。直教跳浪苍龙喷毒火,爬山猛虎吼天风。毕竟晁盖等众好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