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台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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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唐·韩翃《章台柳》

叶铿然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来这个叫章台的地方。

更想不到,自己是以女装的打扮混进来的。

叶铿然是长安城的一名金吾卫校尉,为人正直冷峻、不苟言笑,这天上司突然扔了个棘手,哦不,堪称变态的任务给他,说章台潜伏着一个女杀手,前几日刺杀宰相张九龄,虽然没有得手,却身法轻捷、出手狠辣极为危险,让他务必在十日内抓捕疑犯归案。

章台这个地方从汉代起就开始出名,是美女云集的烟花之地,到大唐建都长安,这里更成了青楼赌场聚集、寻欢作乐的销金窟。

作为一个将门世家出生的军人,叶校尉很有原则,让他到章台明里寻花问柳,暗中查案抓人,这种事他打死也做不出来,几次他硬着头皮刚迈进们,被几个姑娘团团围住,就额头青筋直跳、脸色铁青地退了出来,于是案情一连几天毫无进展,陷进了死胡同里。

不过,好在叶校尉虽然有原则,但他有一个很没原则的朋友,叫裴昀。

裴昀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平时最擅长吃喝玩乐,立刻就给他出了个绝妙的主意:虽然他脸皮薄没法强迫自己去章台喝花酒找姑娘,但扮个姑娘倒是没问题的。

章台的姑娘也有很多卖艺不卖身,只要长得貌美,会一两样才艺,不开口说话也没人强迫你。于是,吹得一手好笛子的叶校尉被裴探花打扮一番,直接扔进了章台最大的青楼绮云楼里。

十二三岁的清俊少年,眉眼清朗如画,不仔细看倒也是个如冰似雪的美人儿。

只是这个美人儿架子大,任谁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满脸冷峻怒气,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这种高冷的姑娘,同行们也见得多了,能在章台立足,谁没有几分美色才气?摆这种谱儿的人,自然会被大家集体鄙视。

整个绮云楼里,没人理睬新来的叶姑娘。

——除了一个人。

这个姑娘一见到他就惊为天人:“天哪,你怎么长得这么丑?”

“……”

叶铿然额头青筋跳动,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但被人这么叹为观止地说丑,也是平生第一次。自从被强行穿了女装,他就当这张脸不存在——反正脸也丢光了。

那姑娘满脸怜悯地看着他,眼神就像瞧着一坨插了一朵鲜花的牛粪,继续说:“哎呀,找你陪酒的那个裴郎君风度翩翩,出手又阔绰,他怎么会瞧上你的?”

叶铿然铁青着脸转过身去。

他想说,我和姓裴的没任何关系!还有——他出手阔绰?那些金叶子都是我的你知道吗?

“长得丑还是个哑巴,也难为你了,”那姑娘一把将他拉回来,“以后就跟着姐姐混吧。”

这个说叶校尉丑的姑娘,叫柳心心。

别人用“柳眉倒竖”来形容姑娘家生气的样子,多少有点含怒带嗔、娇横明媚的意思,但柳心心不是,她的眉毛即便不生气,甚至高兴的时候,也是凶巴巴倒竖着的——天生的。

因为有了这条眉毛,虽然她长得不算难看,但整张脸上仿佛就写着“生人勿近”、“今天心情不好剁碎了你喂狗”……诸如此类令人不寒而栗的台词。这么霸气的脸,去拦路打劫根本不用带刀。

来楼里的光顾的客人都对她避之惟恐不及,给她取了个外号叫“柳鬼”。因为《齐民要术》中记载:“正月巳,取柳枝着门户上,百鬼不入家。”古人相信插柳可以驱邪,柳姑娘当真是凶神恶煞一绝,鬼神见愁。

也有相好的姑娘劝她,把眉毛修一修,涂点胭脂,打扮打扮,大唐开元时的眉妆也流行阔眉,贵族女孩儿眉形浓重明丽,小户人家的姑娘眉形婀娜清秀,毕竟女孩儿要嫁人的,这副样子男人看了怎么可能动心?

“要男人动心干吗?”柳心心不以为然,“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过得很好,去取悦别人?没那个闲工夫。”

娇滴滴的美人们怕她,却也有些敬她。她们在章台讨生活,都爱惜容貌、强颜欢笑的事从来不曾少。只见柳心心两手一摊,惆怅地说:“况且,要是有点姿色的男人也就算了,那些来楼里的男人太丑,看不上。”

“……”众人面面相觑。

柳心心丝毫不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继续说:“还有,上次那个张丞相骑马过东城,你们大清早地拉着我躲在路边的墙角围观……白白地早起了,真是大失所望,还不如我小时候看到的山野村夫。”

叶铿然也在人群里,额头的青筋又跳动了几下。

张丞相是长安出名的美男子,风华气度卓绝如仙。可柳姑娘那真诚的吐槽,一脸发自肺腑的嫌弃。

她的眼界到底是有多高?被这么个眼高于顶的姑娘“罩着”,叶铿然有种前途不妙的直觉。

不幸的是,这直觉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美貌的姑娘遇到的麻烦总比寻常人多,“叶姑娘”也不例外。

这天,绮云楼里来了个客人,叫游睿。他是皇城里的东宫执戟,虽然参加科举考试没考上,但凭着家中权势拿到了从九品武官官职,自诩风流潇洒,也是章台的常客。他刚一迈进门,就被清扬的笛音吸引,循声望去。

只见角落里吹笛子的少女一身素衣,坐姿笔直。

笛声孤高悠远,天地仿佛在这笛音中被无限拉大,日光磊落,浮云温柔旷达,触手可及。

少女的发梢仿佛有微风,指尖有梦流转,微风萦绕心间,而梦遥不可及。

游睿看得呆了,半晌才痴痴地回过神来:“叫那边吹笛子的美人儿……今天陪我喝酒!”

叶铿然被叫了过来。见高冷的美人不给自己斟酒,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游睿不高兴了,脸一沉:“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快斟酒!”

惜字如金的叶校尉自然不会搭理。

被再度无视的游睿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叶校尉终于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敬酒怎么吃,罚酒怎么吃?”

“敬酒就是你给我认错、斟酒,罚酒就是——”游睿气势汹汹地环顾四周,指着角落里十坛未开封的酒,“你把那边的十坛酒全喝了!”

动静太大,许多客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哟,”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清脆声音从旁传来,“谁在仗势欺人?当本姑娘是死的?”

柳心心放下手中的杯盏,好整以暇地走了过来,轻飘飘地睨了游睿一眼:“叶姑娘是我罩着的人,怎么了?”

柳姑娘在章台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和泼辣,平时那些个郎君们也不会惹她。但这个时候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这里来了,游睿面子挂不住,便恼怒地呵斥她:“怎么了?你还问我?绮云楼打开门做生意,我可是花了金子的,喝酒天经地义!你们这些姑娘,不都是陪人喝酒的吗?”

“我们是陪人喝酒的。”柳心心施施然指着他的额头,“但是得要人家愿意,心情好,才陪你喝——这才是公平买卖。

“别人不愿意卖东西给你,你非要付钱,就是强买强卖。卖笑也一样,规矩大过天。你土豪钱多,哪个姑娘愿意陪你,你找哪个姑娘去,还愁你的钱花不出去?”

游睿竟然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听着柳心心连珠炮似的发话,显然是和人吵架熟练得很,叶铿然从来没见过这种市井间的场面,一时间竟有几分佩服。她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找你们管事的!”游睿眼看吵不过柳姑娘,又不甘心落下风,便大声叫嚷着找管事。

不知道是谁上楼去禀报,帮着管事的大叔下来了,先是教训了柳心心一顿,让她不要惹是生非,又给游睿斟茶倒水,赔罪认错。

不知道为什么,柳心心虽然霸气,对大叔却并不顶嘴。

好像那帘幕后的人一发话,她的气势便折了大半。

叶铿然微微皱眉,那幕后之人是何方神圣?他来绮云楼也好几天了,从来没见过主事,对方是什么人,是男是女他都不知道。

“谁要你啰嗦,让她们来赔罪!”游睿被当成大爷伺候惯了,此刻占了上风,更加不依不饶,“让那个新来的姑娘斟酒认错,否则就把这十坛酒喝了!”

“是是是……”管事连忙哈着腰来到叶铿然身边,压低声音说,“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就快去给他斟杯酒陪个罪,息事宁人,啊?女孩儿家出来抛头露面,哪有不受委屈的?”

叶铿然没有动。看来,不动手解决不了眼下的麻烦,但一动手,就算他的身份不暴露,在章台也呆不下去了。

看客们不由得有点唏嘘起来,这冰雪美人看上去正在经历内心的挣扎——是忍辱屈服,还是为了所剩不多的尊严,从此被逐出楼去从此无依无靠?

柳心心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拨开管事,迳自走到游睿面前。

游睿满脸得意地等着她赔礼认错,却见柳心心挽起袖子:“那就喝罚酒吧。”

“什么?”游睿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喝罚酒啊,十坛就十坛。”柳心心拎起一坛酒,俯视他,“我陪你喝十坛,你敢不敢喝?”

游睿骑虎难下,立刻气势汹汹地顶了回去:“笑话!你……你要是敢喝,我还会怕你不成!”

柳姑娘说喝罚酒的时候,并没人当真。章台的烈酒是北方运来的高粱酒,酒量好的汉子也是用碗喝,没有人整坛喝的,更不用说连喝十坛。

却见她拎起酒坛,打开封盖,咕噜咕噜灌了下去,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众人议论纷纷,神态各异,叶铿然走上前来,皱眉拦住她的手,却见柳心心醉眼朦胧地一把将他的手甩开:“走走走……不干你的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谁今天敢阻挠本姑娘喝酒,本姑娘就废了他。”

她虽有醉意,却并不是在开玩笑。

不由分说又开一坛,喝得豪气干云,烈酒顺着脖子流到衣襟上,等她喝到第六坛时,游睿也有点脸色发白,悄悄地想溜走。

“咦,别走啊。”柳心心醉醺醺地拦住他,“莫非你是怕了我?”

少女喝过酒的眼睛通红,配着那倒竖的凶恶的眉毛,的确是让人身上打寒噤。游睿微微发抖:“谁……谁怕你?”

“那就坐下!”柳心心一把将他按下来,一坛一坛地喝,直到十坛酒喝完,她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酒坛倒过来,里面空空如也,滴酒不剩。

她说:“该你了。”

游睿的脸色难看得很,一连变了好几种颜色,似乎是在挣扎要不要真的喝下去以挽回面子,他努力想要维持脸上不可一世的表情,但抽搐的脸部肌肉泄漏了他的心虚,终于,他一拍桌子:“开……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和你一个章台女一起发疯?”说话间,他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慌慌忙忙地起身,落荒而逃。

“滚。”柳心心朝他的背影大笑,随即直挺挺地轰然倒了下去。

从那之后,柳心心的外号除了“柳鬼”,还多了一个“柳疯子”。

别人都对这个疯子敬而远之,只有叶铿然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出于欣赏,与她反倒亲近起来。

少年也曾经皱着眉头问她:“为什么这么拼?”

“不想服输而已啊。”柳心心满不在乎地说,“认输是有瘾的,输了一次,就会认第二次,第三次……终有一天,你就会觉得认输也没有什么。”

你会心安理得地向别人妥协,也向自己妥协。你一步步后退,不自觉习惯了让步,妥协到最后,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坚持的。

“不想让多年后的自己老得面目全非,连自己也认不出来。”柳心心耸耸肩。

看叶铿然仍然坐得笔直,柳心心突然凑过来问他,“你会武功啊?”

叶铿然眼神一顿,并不欺瞒她,点了点头。

“那天,要是我不喝罚酒,你就该出手了吧?”柳心心并没有多吃惊,用袖子给自己扇着风,满不在乎地说,“我在楼里也见过些江湖人,要出手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叶铿然没有否认。他的武功不敢说万夫莫敌,至少在金吾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果然。”柳心心满意地挑挑眉毛,却没有接着八卦下去,比如,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来章台这种地方?你有什么往事?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她只是妩媚地偏过头来问:“哟,你会武功,也会轻功吧?能不能带我去屋顶上喝酒?”

叶铿然额头的青筋顿时又跳动了几下。还喝?

“我小时候听故事,哈,说那些江湖大侠们都坐在屋顶上喝酒,帅呆了呢,可惜我爬不上去。侠女,帮个忙呗!”

“……”

月亮又大又圆,叶铿然和柳心心坐在屋顶上喝酒。

酒坛相碰了几次之后,两个人都有点醉意。

柳心心拎着剩下的半壶酒,醉眼朦胧地晃荡着脚丫子,打了个酒嗝:“我本来不姓柳,也不叫柳心心,这个名字,是看着院子里那棵柳树随便取的。”

叶铿然看了她一眼。

“我四年前到长安城来寻亲人,钱花光了,亲人没找到,那时候正是冬天,我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路边,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满身酒气,醉醺醺地抱着琴,随手扔了件衣服给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用衣服裹住自己,把冻僵的手伸到里面捂着,才发现衣服里还有一袋钱。

“就是靠那件衣服和那一袋钱,我活了下来。

“他只怕早就不记得了,但我总记得那天飘下的雪花,和他比雪更苍白冷漠的脸。后来我又见过他许多次,就在这座楼里,可是都与我最初见到的那一次不同。”

少女有点茫然地望着星空,发梢有星:“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天到最后,柳心心烂醉如泥,叶铿然把她从屋顶上抱下来,扶她回去的时候,少女手里还紧紧抓着空酒坛。

叶铿然苦笑,把酒坛从她手里拿开,掰开她的大拇指时,目光突然顿住——

少女的手掌虎口处有几道细小的伤口,绝不是被碗瓷之类的东西划伤的。叶铿然自小学武,对刀伤箭创都很熟悉,他一眼看出来,那些伤口是与人打斗时,为剑所伤。

微凉的夜风中,叶铿然心中也一凉,额间酒意顿时被冷风驱散。

一个青楼里的姑娘,手上怎么会有剑伤的?

夜里的章台寂静得很,只有偶尔的虫鸣,像是某种密语。

第二天,叶铿然向其他姑娘打听柳心心的行踪,得知大约八天前,也就是张相遇刺的前一天,柳心心确实一整天都不在楼里,到傍晚时才慌慌张张地回来。

姑娘们还说,平时柳心心偶尔也会有一整天不见踪影,她出去做什么,没有人知道。

慌慌张张……?

能一口气喝下十坛酒的女子,有什么事情能令她慌张?叶铿然想不出来。

清晨的阳光薄薄的,楼外突然传来兴高采烈的声音。

“叶姑娘,我来啦!”

一个摇着折扇的白衣少年潇洒地迈步而入。原来,是探花郎裴昀兴致盎然地带着人来捧场了。被他拉着的同伴一看就是被硬拽来的,面孔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矜持的脸上满是不屑,明显写着被带进这样的地方很丢人——他是新科状元郎杜清昼,与裴昀师出同门,从小一起长大。

裴昀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老远的就风流潇洒地摇着扇子招呼:“叶姑娘!叶姑娘……”让叶铿然额头的青筋再次跳动。

不知情的管事连忙把叶铿然叫过来:“这个叶姑娘是新来的,不懂事,您多担待……”

“没关系,”裴昀用扇子轻佻地挑起叶铿然的下巴,不要脸地说,“我就喜欢有个性的姑娘。”

叶铿然气得眼前一黑。

就在叶铿然即将暴走时,突然只听一阵鼓乐声响起,客人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顺着一个方向望去,人群里传来惊呼。

“八郎!”

“八郎,八郎!”

……

竟是天下第一乐师李八郎!乐师从帘后走出来,衣襟半敞着,一身酒气落魄,下巴长着淡青色的胡茬,更衬得脸色苍白宛如常年不见阳光。

以李八郎的身份,宫廷御前演奏都是寻常事,为何会自贬身份,来章台的烟花柳巷中?

只见那名满天下的琴师随意地盘膝坐在琴台前,将手放在琴上。他手指一动,像湖水漫过所有人的头顶,喧哗的人群便安静了下来。

别人弹琴弹得再好,也是人在驭琴,而对李八郎来说,琴好像根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会随着他的心意起伏哭笑。仿佛每一根琴弦都有眉眼、有手足、有喜悲、有生命。

琴师苍白的面孔宛如毫无热情的雪原,沉郁的眼睛是雪地上旅人的脚印,漆黑、呆板而孤独。但他的十指,就像冰雪中怒放的春花,奔涌的大江,冲破一切阻碍与禁锢的生命力,花朵如同鞭子抽打在山脊,原野上所有的草木都长出了手来,白鸟似一道道闪电掠过生命的洪荒。那些声音太大太汹涌,美好得让人忍不住要捂住耳朵;那声音又太小太精致,令人害怕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什么。

一曲弹完,台下先是鸦雀无声,然后欢呼声雷动。姑娘们朝台上抛鲜花和礼物,粉丝们大声喊着:“八郎!八郎!”

宾客们狂热地追捧李八郎,酒满杯干,一掷千金。

世间最美不过故园月、相思酒、洛阳花、章台柳,以及,李八郎的七弦琴。

“我们掌柜的真是万人迷呀。”一个章台姑娘摇着团扇巧笑,侧头问身边的叶铿然,“叶姑娘你说是不是?”

叶铿然一怔。

原来,眼前的琴师就是那日的幕后之人——绮云楼的主人!

欢呼声中,李八郎的神色不为所动,只是推琴而起,半醉地走向帘幕后,管事的大叔恭敬地捧着账簿给他,他只冷漠地随手翻了翻,便还给对方。

柳心心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李八郎离去的背影,被挤得东倒西歪,不知道是谁撞了她一下,让她撞在旁边的人身上。

“当心。”被她撞到的少年站稳,很有风度地扶了她一下。

“咦,姑娘,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少年正是裴昀,摇着扇子问。

“这种搭讪太老套了。”柳心心并不给他好颜色看,“裴郎君,你的叶姑娘在那边,你和我搭讪,不怕她吃醋吗?”

“叶姑娘蕙质兰心,温柔贤淑,不会吃这种飞醋的!”裴昀严肃地说。

好在四周吵闹得很,蕙质兰心温柔贤淑的叶校尉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楼里的大叔站在台上,大声说:“各位,各位!接下来我们还有‘射柳’比赛,请大家到庭院里去!”

章台每到春夏有一种“射柳”的比赛,站在柳树百步开外,拈弓搭箭射击柳叶,这种游戏从汉代就开始流行,在民间深受欢迎。绮云楼为了招揽客人,也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举办比赛,供客人玩乐。

鼓乐声响起,人群里传来阵阵欢呼声。

每当有人射中,便会有姑娘笑盈盈地捧着礼品奉上。也有些箭法好的,不时赢来喝彩。正在众人玩得高兴时,只见一群身穿胡服的少年拨开人群,走了过来,领头的就是游睿,今天他带了一大帮朋友,看上去都是东宫里的武官,一群人恣意谈笑,旁若无人。

“拿箭来。”游睿得意地让童子把弓箭给他,环顾四周,搜寻人群里的柳姑娘。

很奇怪,今天的柳心心似乎与平常有点不同,那种凶神恶煞的气势仿佛被太阳晒蔫了一样,只是沉默地站在角落里,像是在想心事。

游睿也不管这些,冷笑了一下,大声说:“柳姑娘,你过来。”

柳心心抬起头,施施然走了过来:“怎么了?”

“这游戏名为‘射柳’,你不是也恰好姓柳吗?你,就做我的箭靶,看看我能不能射中?”游睿恶劣地挑挑眉毛。

此话一出,人群里顿时安静,原本欢快的笑声荡然无存。

“游郎君,这……这不太合适吧?要不我给您准备更好的柳叶……”管事的大叔被吓到了,上前想要转圜,被游睿一把推开,“走开,我就要她当箭靶!”

没人想惹东宫执戟,众人沉默地面面相觑。

寂静中,只听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飘过来:“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姑娘真的好吗?”

——说话的是裴探花,他的神态随意,仿佛只是好奇。科举考试场上遇到过,他与游睿原本也是认识的。

“她算什么姑娘啊?”游睿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就是个汉子也没她神经那么粗,脾气那么糙!”

“她不是姑娘,难道你是?”裴昀嘴角勾起淡淡弧度。

“你——!”游睿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骂他,脸顿时涨得通红,“我说裴探花,你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你找你的姑娘,我找我的乐子,何必找茬让大家都不痛快?”

“玩当然要玩得尽兴。”裴昀似笑非笑,伸手从旁边取过一把弓箭,“让柳姑娘走,我们来比箭。”

“哈?”

“我要是赢了你,此事就此揭过。如何?”裴昀目视前方,将弓拉满。

“你要是输了呢?”游睿冷笑。

“输了的话,”裴昀微笑,“那就没办法了,我来做你的箭靶子吧。”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后——”游睿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悍然射了出去!百步开外的柳叶散开成花,空中飘洒如雨。

这一箭的力道,准心,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百步穿杨,不过如此。

满场寂静无声。

裴昀收回手,侧头对游睿说:“该你了。”

游睿脸色微微发白,握弓箭的手也有点发抖。正在他下不来台时,只见一直沉默不起眼的杜清昼手握酒杯,突然走上前来,神色古怪地站在他面前:“我敬你一杯。”

杜清昼慢慢将杯中的酒喝干,把另一杯斟上,递给游睿。

游睿大喜过望,这是怕了他们的阵势,来求和的?

“总算有个识相的人!”游睿得意洋洋地接过酒杯,神态之间掩饰不住优越感,“哈,杜状元,你还没有官职吧?”

在游睿看来,书读得好,还是不如出身好。他与杜清昼一起参加科举考试,杜清昼考中了状元,他名落孙山,而如今他已经是九品武官,出身寒微的杜清昼仍然在等待任命。

就在游睿举杯就唇时,身边的裴昀突然脸色一变,出手如电,打落了他的酒杯!

“你干什么?”游睿勃然大怒,“姓裴的!今天你是专门来找我茬的是不是?!”他话音未落,脸色也是大变,掉在地上的酒水滋滋冒出气泡,周围的草都变成了黑色。

游睿像活见鬼般瞪着面无表情的杜清昼,这才意识到,刚才对方是要毒死他。

在章台寻欢作乐,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但置人于死地的事情,倒是很少有人敢做。

“你……你想杀我?”游睿勃然大怒,又惊又惧。

平时沉默寡言的杜清昼脸色涨红,一字一字地说:“章台女也是人,不是箭靶子。”

紧张的气氛中,只有清幽的琴音还在悠然弹奏。李八郎的身形隐没在大树的阴影中,悠然抚琴,旁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见游睿突然掉转箭头,将箭尖对准裴昀的头颅,杀气腾腾地冷笑:“我说你们这些风流潇洒的探花郎、状元郎,不会一个个口味那么奇怪,都喜欢上那个章台丑女了?”

裴昀眨了眨眼睛,认真地纠正他:“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他一手笑眯眯地指了指不远处的叶铿然:“我家叶姑娘会不高兴的。”

“什么你家叶姑娘?那是老子先看中的叶姑娘!”游睿眼里妒意怒气大盛,一箭嗖地射了过来!

长箭险险地擦着裴昀的耳畔飞过,只听游睿扯着嗓子一声呼喝:“兄弟们,给我上!”他们以多欺少,不会武功的杜清昼顿时被掀翻在地,裴昀也被好几个人缠住,双拳难敌四手,游睿趁乱从衣袖里抽出兵器,猛地朝裴昀的后背偷袭刺去。

就在锋利的刃口落到裴昀的身上时,一股袖风拂过,将裴昀往后一带。叶铿然身着女装,身手却半分也不受滞碍。他出手如行云流水,衣袂飘飞,光影之间,看得旁人又是惊心又是惊艳。

将裴昀护在身后的同时,他一掌稳而精准地打在游睿的手腕上,游睿手中的兵器顿时“哐当”掉落在地!

“你……!”游睿想不到他眼里的柔弱美人竟然有这样的身手,一时间甚至忘了手腕痛,愣在原地。他为之争风吃醋的叶姑娘……刚才雷霆般的身手,此刻名剑银枪般锐利的目光,竟令他有些害怕。

叶铿然神色仍然冰冷,并未理睬游睿,也不理周围的打斗,目光只落在地上那件兵器上。

躺在地上的兵器孤零零的,寒光幽微。

那不知道是什么武器,像匕首又不是匕首,更像是一根锋利的锥子。

叶校尉俯身将地上的兵器捡了起来,从自己怀中摸出一把刀鞘,形状也与寻常的刀鞘不同,而是尖锥形的。白银打造的刀鞘熠熠生辉,冷酷华丽。

他右手握着匕首,左手握着刀鞘,对着阳光细细查看。然后,将那锥形的匕首插入刀鞘。

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我乃金吾卫校尉叶铿然,奉旨查案。”少年笔直站在阳光中,举起一块令牌。刹那间,周围的打斗都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错愕地落在他身上。

“金……金吾卫?”游睿如遭雷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吃错了醋,恐怕还认错了雄兔雌兔。

看到叶铿然手中举起的令牌,游睿的跟班们全都不敢动弹。

的确是金吾卫令牌!

同为皇城的武官,金吾卫的身手要远胜于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可以以一敌百。

“这把刀鞘,是在张相遇刺的现场找到的。现场至少有五个人可以证明,从刺客身上掉出了这刀鞘。”叶铿然面无表情地说,“这些天,金吾卫一直在查访,谁身上有这种奇特的兵器。我一直以为,潜藏在章台的凶手是女人,看来我错了——章台除了女人,还有客人。”

游睿惶然四顾,脸色惨白,他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物证在此,请跟我到官署走一趟。”

行刺宰相,并不是一件小事。

若是没有缜密的计划,一个小小的从九品武将,不可能策划出这样的刺杀。所以,游睿的背后一定还有股势力。

他的官职是东宫执戟,也就是说,他是太子近身的人。太子李瑛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储君,其生母赵丽妃失宠已久,太子自身虽然没有大错,却也没有出众的才德稳固自己的位置。

如今武惠妃正获圣宠,她的亲生儿子寿王李瑁的地位直逼太子。太子势单力孤,对擅长邀宠的母子不满,有次曾在酒醉后非议武惠妃和寿王,被武惠妃捏住了证据,哭哭啼啼地去天子那里告状。

李隆基不置可否,让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多年来,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无论谁离权力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内心都难免会有微妙的变化。

李隆基对太子似乎还算宽容,至少,在这次的刺杀事件出来之前。

物证被送到李隆基面前,天子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张九龄是他最倚重与信任的朝臣,是万金之躯的宰相,行事清正,不畏权贵,前些日子刚批评过太子花重金饲养孔雀,玩物丧志。

仿佛有暴风雨在天子的眉宇间聚集,李隆基一抬手,将案台上的奏折全部掀翻在地!

太监宫女们吓得全部伏地跪下,不敢抬头。

“将太子禁足在东宫,案情查清之前,不得出东宫一步!”

世事变化无常,就在几天前,游睿根本看不起杜清昼,现在游睿成了阶下囚,杜清昼却即将到御史台赴任。

据说,游睿在狱中一直喊冤,不承认自己刺杀宰相,大喊自己的刀鞘半月前就丢失了,是有人偷了他的刀鞘想嫁祸给他,陷害太子。

各种小道消息漫天飞,有人说太子已经被废黜了,还有人说寿王会成为新的储君。

这些,原本与杜清昼无关。

他即将成为朝廷命官,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施展心中抱负。

但不知为何,杜清昼并不觉得开心。那天从章台回来之后,天气一直阴雨绵绵,他的心情也一样。

少年抱臂看着窗外的雨帘,微微失神,仿佛有什么东西迷失在雨雾中。有个仆人敲门来报:“杜郎君,有人送了封信给你。”

杜清昼接过信,素雅的白笺,展开来只有一行小字。

请前往一叙。

落款是三个字——

李八郎。

杜清昼握着信的手突然微微发抖,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惊诧,有厌恶,还有……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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