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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四。
春色如柳,樱花漫舞。
空中祥云笼罩,天朗气清。
这是一个好日子。
彝斓殿。
位于皇城西北,依山傍水,远远望去,白云吐雾,朝霞满天。
四国都有这样一个地方,那是专属帝尊的宫殿,平时都有宫人打扫,以供三年一度的四国会盟,天下人在此齐聚之用。
巳时。
天熙、玉照、重音、白凤国的使者已经到齐。
作为东道主,天熙的人自是最多的。上至帝后,两位皇子,还有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都到场了。
其余几国除了皇族成员,重要的就是礼部官员和史官。因为按照惯例,四国会盟当日发生的所有事,各国史官都是要记录在册以供后世领阅的。除此以外,自然也有其他的,比如玉照国安南侯府世子慕容秋泽。当然他的主要目的是寻妹,所以这样的场合不算重要人物。
还有各国侍卫在殿外一层层阶梯上站岗,庄严而威仪。
彝斓殿占地面积大,足可容纳千人。
天熙帝以及各国使者都已落座,广尧坐在左上首,最上面的那个位置自然是留给墨玄的。
只是让人讶异的是,他右下首居然还留着一个位置。
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四国来者不由得在心中揣测。
“皇叔,这帝尊不是多年都不出山了么?这次怎的突然来天熙了?”白凤国昭华公主对身侧的摄政王凤之彦低语道:“他下方那个位置,是留给谁的啊?”
凤之彦眼中也有淡淡疑惑,却道:“不可多言,稍后便知晓了。”
昭华公主哦了声,眼珠子一转,又落到燕绥身上。
“云梦谷谷主可是从来都不出席这种场合的,看来今年的四国会盟,不寻常啊。”
凤之彦语气悠然,带几分笑意。
“吵闹着要跟我来天熙,不是为了见重音国那位常年闭门不出的太子么?”
昭华公主面色微赧,低声道:“皇叔…”
目光却偷偷看向宁晔。
紫衣潋滟,眉目如画,依旧如初见那般温润如玉,雍容华贵。
他从来都不出席这样的场合。
想到一路走来曾听到的那些传言…
“那位苏姑娘。”凤之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倒是好奇得很。”
天熙的第一美人。
与宁晔交好,以燕绥长辈自居,玉初座下赤练女将甘愿为她奴仆。
昭华公主抿唇不语。
玉照国这边。
锁烟眼珠子四处转动,用胳膊捅了捅依斐,“哎,姑娘呢?怎么没跟王爷一起来?那个云梦谷的谷主都到了,苏姑娘怎么还没到?”
依斐神色静淡,“稍安勿躁。”
锁烟还欲再问,却听玉初淡声道:“待会儿她来了,你就过去跟着端茶倒水,懂了?”
锁烟一愣,随即点头。
“是。”
正在与广尧攀谈的天熙帝,此时也忍不住询问起那个神秘空位到底落座何人。
广尧高深莫测的一笑,“陛下稍后就知晓了。”
恰在此时,听得一声高喊。
“帝尊到——”
所有人顿时起立,包括天熙帝,低头躬身,恭敬相迎。
墨玄从大殿门口走进来。
顶上巨大吊灯放着九颗夜明珠,四壁也镶嵌了各种玛瑙翠玉,整个大殿金碧辉煌,气势逼人。
帝尊的威严,无人敢于轻视。
哪怕他已是百岁老人,眉目依稀还能看见昔日的风华,宽大衣袂,飘飘如仙。
不少人忍不住侧目,却惊讶的发现他身边跟着一个少女。
天熙的人自然都认识这个人。
苏浅璎!
所有人在同一时间,神色微变。
墨玄身姿飘逸,刚才还远远的距离,眨眼间却已来到近前。这是百步千影,绝顶轻功。
苏浅璎跟在他身边,身形竟半分都不曾落下,可见内功之深厚。
墨玄落座。
然后所有人就看见,苏浅璎,坐在了他下首的那个位置,与广尧平起平坐。
顿时满殿哗然。
天熙帝已意识到某种可能,脸色一寸寸的沉了下去。
他作为太子的时候是见过墨玄的,此时再见,依稀还是那般模样,墨衣长袍,风骨凌然。
只是苏浅璎—
墨玄已经自若的发话,“坐!”
所有人如梦初醒,这才坐了下来。
墨玄的位置是最高的,有三步阶梯,第一步,就是广尧和苏浅璎,其下是燕绥。第三步是最宽敞的,因为那是给四国皇族留的位置。
所以等所有人落座以后,就发现,自己需要仰视某个人。
前段时间盛京的风云人物,苏浅璎!
她和帝尊到底什么关系?
这是此时殿中上千人心中的问号。
墨玄仿佛没看见所有人的表情,淡声说道:“老夫避世多年,此次来天熙,乃是为两件事。”
众人屏息。
天熙帝作为东道主,率先发问。
“帝尊请吩咐。”
墨玄目光淡得如同烟云,红尘所有悲欢离苦荣耀富贵,都如同过眼云烟。
“第一,就是我这小徒儿…苏浅璎。”
这句话一落下,大殿顿时鸦雀无声,人人瞠目结舌。
尤其是天熙这边的大臣,简直要惊掉下巴。
帝尊刚才说了什么?
小徒儿?
那个辅一入京就因退婚沦为笑柄的苏浅璎,是帝尊的徒弟?
所有人看着苏浅璎。
她今日自然也没戴面纱,容颜美得难以形容,姿态优雅高贵,神情带几分懒散。与广尧平起平坐,却没有丝毫的怯场。明明两人年龄相差甚远,却甚是和谐。
什么才是真正的打脸。
天熙的满朝文武,这一刻算是真正领略到了。
尤其那些曾鄙夷轻视苏浅璎的人,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天熙帝只庆幸自己那个妹妹和侄女儿死得早,庆幸母后以及许贵妃没在现场,否则才真的是够丢脸。
最震惊的莫过于赵志远和慕子奕。
一个是不认苏浅璎甚至屡次对她动杀心的亲爹。
一个是一开始就退婚屡次羞辱恨不得对她除之而后快的前未婚夫。
当初被他们瞧不上眼丢弃的人,转眼成了帝尊的宝贝徒弟。而且看帝尊这模样,今天八成是要为自己的徒弟讨公道来了。
据说,帝尊云端高阳乃方外之人,却极其的…护短!
皇后盯着苏浅璎,脑海里却回想起一句话。
“师父常常说,我既是她的徒儿,于这世间大多数人而言皆是长辈。既然是长辈,就该有长辈的风度和气量,凡事莫要太过计较,有失身份…”
那是苏浅璎第一次进宫曾说过的话。
当日她未曾细想,今日方才明白。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日宫宴之上,燕绥都给苏浅璎让座,还口口声声的叫姥姥。
以帝尊和天熙的渊源,他的徒弟,辈分可不是比天熙皇族的人都高好几辈么?别说慕子奕,就是皇上,叫苏浅璎一声姥姥都嫌不够。
慕子奕完了!
这是所有人的心声。
然而震撼归震撼,天熙帝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苏姑娘,是帝尊的高徒?”
墨玄微微点头。
“她母亲临终前将她交给老夫,这孩子自小身体弱,一直在山上长大。老夫知晓她与天熙皇族有一段婚约,奈何她身世颇有些尴尬,所以老夫不许她私自来天熙。前段时间,她偷偷下山…”
说到这里,他又看一眼苏浅璎。
苏浅璎立即低下头去,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墨玄收回目光,继续道:“夭夭虽顽劣,却本性良善。可老夫听闻,这两个月,她在天熙…受了不少委屈。还曾被退婚?这孩子向来宽以待人严以待己,即便受了委屈也不肯告诉老夫。既事关天熙皇族,陛下可否与老夫说得明白一些?也省得老夫处事不公,为人诟病。”
所有人都低头不语。
墨玄的话说得很是委婉,用意却十分明显。
秋后算账,兴师问罪来了。
尤其那一句,身世尴尬。
这句话可是十分具备暗示性啊。
赵家的事,京城的权贵多少都清楚,尤其这段时间还蹦出一个将京城搅得翻天覆地的苏浅璎,大家想不知道都难。
仔细一想,苏浅璎的身世还真是尴尬。
自己母亲是原配,可是死了没多久公主后娘就进门。
再加上慕宜清那个性子,要是小时候就被送回来,估计早就被慕宜清给弄死了,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当然也有人会在心中发出这样的疑问,既是帝尊的徒弟,自然也没人敢对苏浅璎怎么样,为何早些年不送她下山认祖归宗呢?
尤其是慕子奕,他此刻心中可谓翻江倒海。
若是老早知道苏浅璎还有这重身份,他何至于退婚?帝尊的徒弟,单凭这一点,就足够父皇立他为太子。
可为何,帝尊不许她下山?
对于这个问题,墨玄自然是不会回答的,他现在正等着天熙帝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天熙帝眼神跳了跳,知道无法回避,只好无奈道:“朕教导无方,才致使犬子做下如此糊涂事,还望帝尊海涵。”
“哦?”
墨玄仍旧波澜不惊,语气也不见喜怒,继续问道:“如此说来,老夫听到的那些传言当真?我这徒儿,的确受尽委屈?”
天熙帝脸色有些尴尬。
墨玄又似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因我这徒儿容色太过出众,早些年她又不谙世事,老夫唯恐这张皮相会给她带来祸患,故而让她易容或者遮掩。可自她来到天熙之后,这竟也成为被人诟病辱骂的污点甚至也成为被退婚的托辞。陛下可否知晓此事?”
苏浅璎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走到墨玄身侧。
“师父,您说了那么多话口干了吧?先喝杯茶润润嗓子,顺便消消气。”
墨玄嗯了声,轻抿一口。然后将茶杯搁在旁边的茶几上,道:“你坐下。”
“是。”
苏浅璎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师父来了,其他事就不用她操心了。
天熙帝面色十分尴尬,“世人不知真相,以讹传讹,这都是误会…”
“也就是说,确有其事了?”
墨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天熙帝被堵得一噎。
墨玄看似不动声色,语气也波澜不惊,却转眼间已从天熙帝言语中抓到了让苏浅璎受委屈的证据。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苏浅璎在心中感叹。
师父威武!
“那么,被押入狱,兵戈相迫,威胁,以及御林军围困…这些,也都是事实?”
墨玄语气有些散漫,却听得让人如坐针毡。
天熙帝哑口无言。
慕子奕忽然站了起来,道:“那是因为她迫害自己的亲妹妹在先。”
天熙帝勃然变色,怒道:“闭嘴!”
墨玄却并未动气。
“哦?”
他极具压力的目光落在慕子奕身上,曼声道:“夭夭,他便是你那未婚夫?”
苏浅璎纠正道:“是前未婚夫。”
墨玄哦了声,漫不经心道:“此事老夫也略有耳闻。赵氏之女,德行不轨,败坏门风。当日父母尊亲皆不在,夭夭身为长姐,清理门户理所应当…”
他目光淡淡掠过慕子奕,不曾留下分毫痕迹,语气却突然加重。
“干卿底事?”
指桑骂槐,意有所指。
天熙帝忽然沉默下来。
苏浅璎可不止单单只是长姐的身份,她是帝尊的徒弟,光凭辈分就可以压死一群人。当日赵语心做下那等丑事,就算赵志远和慕宜清当时在场,苏浅璎想要处置一个败坏家风的妹妹,的确是理所当然。
慕子奕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爆出当日之事,丢脸的只会是他自己。
墨玄没有适可而止,继续道:“所以,你们将她的大义灭亲当成了杀人罪犯,对她紧追不舍意图斩草除根。”
苏浅璎在心里再一次感叹。
还是师父厉害啊。
一句‘清理门户,干卿底事?’就完全洗刷了她杀人的罪名,甚至还给她戴了大义灭亲的高帽子。
天熙帝不说话。
到得此时此刻,天熙皇族已彻底颜面扫地。
慕子奕却是不服气,“她既是帝尊高徒,为何一直三缄其口吞吞吐吐?若她肯早日吐露实情,也不至于…”
愚蠢!
天熙帝简直想抽他两耳光。
苏浅璎同情的看着他。
“哦?”
墨玄的这一声‘哦’,颇有些意味深长,甚至已有薄怒。
“这么说,若她不是老夫的徒儿,便由得你轻贱鄙薄?”
慕子奕一堵,这才惊觉自己失言上当。
墨玄素来温和包容的目光,此刻带上了几分冷意。
“你的先祖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曾与将士同寝同食,爱民如子。”
他说到此微微一顿,语气带几分散漫。
“老夫久不问世事,竟不知,现在的小辈,都如此桀骜猖狂,目中无人么?”
天熙帝道:“犬子莽撞,还望帝尊不要见怪。”他对慕子奕低斥道:“还不跪下!”
慕子奕猝然抬头,“父皇…”
天熙帝面如霜雪,“跪下!”
慕子奕双手紧握成拳。
这一跪,可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将成为他这一辈子的污点。
他突然抬头,死死盯着苏浅璎。
“你故意的。”
苏浅璎原本是存了看好戏的心情,此时闻言,微微挑眉,然后笑了。
“故意什么?故意被你轻贱辱骂,故意被你们逼得四处躲藏不敢见人?那你说说,我这般的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
慕子奕脸色阴郁,不说话。
苏浅璎站起来,走到燕绥身边,将他手中的玉萧顺手拿过来。
“借用一下。”
燕绥耸耸肩,给了她一个请便的眼神。
苏浅璎回头对墨玄欠了欠身,“师父,您说累了,换我说两句吧。”
墨玄嗯了声。
苏浅璎又转过头来看向慕子奕,她用玉萧拍着手心,淡声说道:“当日朝阳宫中,两国使者之前,我曾说过,我这次回来有两件事。第一,就是解除婚约。盖因我自小不幸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不愿拖累旁人。”
众人又是一怔。
玉初眉心微蹙。
宁晔眼神一动。
墨玄、广尧,燕绥,这几个知情人都沉默不语。
“刚才你说我为何不声明家师何人是吧?”苏浅璎笑得有些耐人寻味,“师父早已不问世事多年,我便是说出实情,大约也无人相信,说不定还会以为我是欺世盗名之辈。再则——”
她目光陡然冷了下来,睥睨道:“若非如此,我怎能看清你的为人?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本来你若是良人,我遵循母命嫁你也无妨。但事实证明你不是,难道还要我继续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空旷的大殿回荡着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如雷贯耳。
苏浅璎漫步走着,一管玉萧继续敲打着手心,似音符一般,混合着她的语气,一声声落入所有人耳中。
“退婚书、化功散、刑部大牢、御林军围困,皇榜通缉…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省得你们说我以大欺小,为老不尊。”
噗—
燕绥一口茶喷了出来。
苏浅璎一挥袖,茶水在空中凝结成冰渣,然后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融化成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