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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南边走, 空气中的湿度也就越大。朱轩媖一直在京里呆着, 从来没出过远门,这一下就有些不大适应,甚至有些难以呼吸的感觉。
徐光启很是担心, “要不要紧?若是吃不消, 我叫史宾先走。”
朱轩媖摇摇头, “不了, 正事要紧。”她透过换成轻纱的帘子往外头看,“奴家且忍得了。”索性这一路上没什么水土不服之症, 只是觉得难受罢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忍。
“若有什么地方觉着不对,一定要赶紧说出来。”徐光启皱眉, 先前朱轩媖坐月子的时候, 就心里记挂着妹妹的婚事。月子还没坐完,就开始下地操心了。偏又天气不好, 叫吹了风, 现在便是天热膝头也发凉。
徐光启不怎么通医理,只道听途说女子没做好月子,就得再重新做一回。可生产乃是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事,他又舍不得朱轩媖再吃那怀孕生子之苦。眼下却是没什么法子了,只得这么忍着。
史宾是个心细之人,早就发现朱轩媖身子有些不舒服。虽然心里焦急,想要尽早回到漳州,好打听林海萍的消息, 但也不忍这位前公主辛苦,所以特特延长了路程。
朱轩媖哪里会没感觉,只私下对徐光启道:“这史公公倒是个贴心人,难怪母后一直对他信赖有加。”
徐光启点头,“是个不错的。”又道,“这些事你就别担心了,外头尽有我看着呢。你就顾着自己歇息便好。”为了能让朱轩媖省些心力,这几日徐光启都自己领着女儿去别的马车,省的朱轩媖被孩子吵到。
孙元化在嘉兴的时候,就与先生一家分道扬镳。不过也没在家里头待多久,他在京里无家人看着,早就野惯了。现在一回了家,还没腻几日,家里头就催着他赶紧娶妻,或是谋一官职,早早地稳定下来。他不耐烦听这些,又不好顶撞长辈,连夜收拾了东西就赶上了徐光启他们。
“我还当你在家里要住上好些日子呢。”徐光启笑道,“是叫你父亲烦着了吧?”
孙元化抱怨道:“可不是,爹娘一起来,午前刚上书房听训,午后就叫娘找去后院,一溜儿的表姐妹排开了,说是要叫我认认人。都用帕子、扇子遮着脸呢,我能认得出来?不就是想叫我挑个可意的媳妇,好亲上做亲嘛。”
他小心翼翼地斜睨了哄女儿的徐光启,“家里头的姐姐妹妹,便是娶了,也不是个贤内助的份。若真要学生挑啊……”他眼睛不住地往徐佑珠身上瞟,后头的话却是怎么都不敢说。
徐光启二话不说,就一个巴掌呼到人后脑勺。“你师妹才多大,这就惦记上了。”
孙元化不敢揉脑袋,只喏喏道:“这不就是因为师妹好,怕往后争不过人嘛。早些儿定下来,省的回头别人同我抢。”
徐光启“哼哼”冷笑了几声,“得亏你师娘不在,要不然呐,仔细你身上的皮。她在家里头,可是这个。”徐光启竖起大拇指,“我也得听她的。”
“所以才没敢在师娘面前说不是。”孙元化小声嘟囔了一句,又轻了轻嗓子,“先生就看着呗,若是有更好的,我自然让贤。若没有——要不就……”
徐光启一眼瞪过去,“就什么就,还未功成名就呢,就想着娶妻。你先给我立了业再说。”
“哎——”孙元化端正坐好了,“学生听训了。”
徐光启冷眼看他,“德性!”又叮嘱,“别叫你师娘知道了啊。她可舍不得呢。”
“这个自然。”孙元化嘴上应着,两只眼睛不断去瞟徐佑珠。
徐佑珠发现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去冲他嫣然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哄妹妹。
徐光启侧了身子,把学生的视线给挡住了。“昨日叫你看的《武经总要》可看过了?”
“看过了。”孙元化道,“不过还未背下来就是。里头有一些,还是不大懂,需得先生指点。”
徐光启点头,叹道:“这就是为何我执意让你随我去漳州的缘故。有些东西,不亲身摸了、看了,终其一生周旋于书本之中,也无大用。”
“是。”孙元化对于即将抵达的漳州有些小期待。都说福建人杰地灵,出过好些名臣,当今的叶阁老就是福建福清人。听说漳州近年来还出了一位小神童,自己虽然学问不精,但也想拜会一番,听其高见。
徐光启又道:“近来我预备编撰一书,你到时候帮着瞧瞧。”
孙元化忙问:“可曾有书名了?”
“唔,还未定。”徐光启的目光远眺着外面,“漳州是沿海之地,当地百姓多为海寇侵扰。我欲走遍当地,察看兵防要务,还有火器制备,届时效仿武毅公写些关于兵事和火器的书。”
又有些怅然地道:“可惜此书恐怕就是写成了,也不能刊印。”
孙元化默然。不为官,的确难以出售此类书籍。没有翰林院的编撰刊印,这等涉及军机要务之书,哪里能于书肆贩卖,别叫人抓起来就不错了。他有心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这就是本朝的律法和风气,只凭一人之力,难以改变。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能不能刊印,且为后事,之后再提也罢。当今先得成书了再说。”他心里打着小九九,就是回头将此书托付给了义学馆的朱载堉,在馆内私印了传授给学子,也是好的。
到了漳州,朱轩媖只觉得身上好似被一层水汽给覆着,身上的衣服虽已是轻薄不过,还是难抵这海风水汽,只觉得身上的汗和水汽混在了一起,粘腻得难受。
“福建便是这样的,等习惯了就好。”史宾到了漳州,也换上了一身轻薄衣服,还贴上了假须,叫人看着有些不习惯。他笑道:“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熟悉的,都知道。只有些时候,百姓不曾受到教化,见着太监就不喜。”
朱轩媖点头,知道这是因这几年的税监刻薄才引起的民愤,心里不满极了。也亏父皇悬崖勒马,罢了税监,否则还不知道会引起多少乱事。
因研制火器的地方出了点小问题,史宾在给徐光启等人置办了宅子后,就先去处理此事。徐光启正好趁此机会,领着朱轩媖四处逛逛。他看着孙元化,捻须道:“你就在家中好生看书。”又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女儿,“看好了两个师妹,莫要出岔子。”
“学生知道了。”孙元化嬉皮笑脸地冲一直默不作声的张焘努嘴,“这不有人盯着嘛,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张焘是个闷葫芦的性子,这次得了自家先生的允,可以随着徐光启一起前往漳州,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他朝徐光启一拜,“学生自当守诺。”
徐光启点点头,挥别了两个女儿,带着朱轩媖就出了门。“听说平和县灵通山附近有一处学院,授学的乃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小神童。我想去看看,正好媖儿可以游山。”
朱轩媖听说要去山上,便将备下的厚衣服都带了出来。“夫君只管做自己的事便好,奴家自有得乐之处。”
出了城,朱轩媖就开始浑身发痒,徐光启撸了她的袖子去看,见是蚊虫叮咬之故,赶忙在马车里熏起了艾草。偏艾草烟大,熏得朱轩媖眼睛通红,不住打喷嚏,身上又痒得很,义学馆买的那些药膏涂了也作用不大。
幸而平和县并不远,徐光启下了车就四处打听,总算是买得了当地人常用的药膏来。“听说是漳州的名产。”徐光启仔细地给朱轩媖涂上,生怕蚊虫再叮上,连没咬的地方也涂了,一盒药膏很快就见了底。
这药并不算很便宜,但的确好用,涂了没多少功夫就舒服了。朱轩媖忙问:“这是何物?竟比李建元开的还好用。”
“说是叫片仔癀。”徐光启将药膏合上,里头还有一点点,舍不得丢。“回头我再去多买些备上,叫珠儿和钰儿也用这个。她们年纪小,更招蚊虫。”又心疼朱轩媖身上被叮咬得没块好皮肤,“倒是叫你受苦了。”
朱轩媖咀嚼着“片仔癀”三字,不由笑道:“倒是没听过。似乎同当地的方言有些像?”到了漳州后,这里的人大都不说官话,可叫她吃足了苦头,就连买个东西都得请了徐光启用蹩脚的当地方言去。
“既然要在此处落脚,奴家且得学着些。总不好事事都烦着夫君。”朱轩媖心里划拉着带来的银钱,盘算是不是寻个当地的妇人来做活。、
说话间,就到了灵通山脚下。此处人并不多,不过炊烟之中却是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徐光启眯眼,想来这就是那位小神童正授学。他下车去安排晚上的落脚处,留了朱轩媖在车上。朱轩媖也不空坐着,将带来的帷帽翻出来,预备等会儿下车带上。
歇脚的地方且不算难找,徐光启寻了一处看上去还不错的农户,给足了银钱,便定了是这家。
读书声已经停了,学童们不多会儿就冲了出来。朱轩媖撩起帘子的一个角,看着学童们抱着书纷纷回家,不觉想起了被留在京中的徐骥和徐骏。
也不知道这俩孩子在义学馆怎么样了,一直都在家里头的,头一回没长辈们看着,会不会心给玩野了。
“媖儿,下来吧。”徐光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朱轩媖赶紧戴上帷帽,扶着车厢下来。
一个面容俊朗的青年也正好自学堂出来,和徐光启夫妇打了个照面。他打量了下徐光启的打扮,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便噙着笑道:“两位似乎是外乡人?”这穿着打扮可不像是漳州本地的读书人。
“是,我与内子前几日刚到的漳州。听说灵通山风景优美,特来游山。”徐光启不是特别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那位所谓的小神童,虽说样貌并不差,可看起来总归有些普通。
青年拱手,“某姓黄,名道周,字幼玄。现居灵通山上,二位若是明日早起上山,不妨来寒舍饮一杯苦荼。”
“徐子先。”徐光启报了名讳,又替行礼的朱轩媖介绍,“这是内子。”
黄道周眼睛一亮,“阁下乃是徐光启?”又朝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的朱轩媖看去,心下沉吟,听说上海的徐光启娶的乃是天家女,不知可是这位。
“那就明日山上见了。”夜里风大,徐光启唯恐朱轩媖又叫风吹得头疼,想赶紧让她休息。
黄道周忙道一声,“好。”目送了徐光启离开,略站了一会儿,就向山上回去。
漳州人嗜茶,几乎家家户户都多少备着茶叶。朱轩媖在京中时,也有饮茶的习惯,但到了这里却是有几分不习惯了。
盖因京中之茶,多安徽产的,茶叶小而嫩,以清明之前所采摘的嫩叶为上佳之品。郑梦境怕朱轩媖除籍后喝不到好的茶,回回底下进贡了新茶,都要留出一些叫人给她送去。
而漳州茶,则是叶子偏大,有些如孩童手掌那般。福建武夷山也岁岁有贡茶入京,不过朱轩媖在京中就不爱喝。到了这地界,却是不爱也得爱了。
一杯茶下去,茶汤中带着的火气就在喉咙里盘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农户笑道:“叫夫人见谅,这非是什么好茶,乃是自家种自家炒的茶。夫人且喝个野趣。”又颇有些自豪地道,“制茶之法还是从福鼎、福清一带传来的,自宋时就有的。别的地儿,就是想喝也买不着。”
朱轩媖笑着谢过,手里剩下的那半杯茶却怎么都喝不下去了。香倒是香,可不合口味。她看着关门的徐光启,笑道:“看来大明朝地大物博,奴家知道的甚少。从未喝过这般的茶。”
徐光启知道她有些格格不入,“往后还得习惯起来才是,习惯了才不致让自己难受。”坐在她身边,撸起袖子去看那些被叮咬过的地方,“不痒了吧?”
“不痒了。”朱轩媖摇头,“回头路上多买些,好生备着。”又道,“此物甚妙,就是拿去宫里也是行的。”
徐光启点头,“当地多蚊虫,想来是百姓捣鼓出来的。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晚上,朱轩媖略用了些,就吃不下了。漳州和京师的口味相差甚远,她实是不习惯。倒是农户见她胃口不开,特地送来了一碗名为“土笋冻”的东西,凉爽可口,很是得她喜欢,吃了个精光还嫌不够,又缠着徐光启跟人家要一碗来。
徐光启怕此物寒凉伤身,不许她多用,只道明日再吃。朱轩媖拗不过他,只得允了,嘴里却还回味着土笋冻的鲜香,想着回去后要学着做这道菜。
漳州虽对自己而言,多有不惯之处,可也有别开生面的地方。朱轩媖在榻上翻了个身,支起身子去看熟睡的徐光启。
身上盖的,底下铺的,都是家中睡惯了的。徐光启怕朱轩媖出门认床,也怕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特特带上的。只是朱轩媖还是睡不着,眼前的男子叫月色笼罩着,迷了自己的心眼,连周公也无意来打搅。
想起第二日还得早起上山,朱轩媖打了个哈欠,挨着徐光启睡下。
灵通山附近游乐几日,徐光启就与一见如故的黄道周分别。黄道周听说他是来漳州研制火器的,便提出日后得闲了过去看。徐光启哪里有不答应的,巴不得这个名不虚传的小神童过去给自己学生好好上课。
两下一对比,孙元化那小子还真是比不上人家。
徐光启心里哼哼,带着朱轩媖回了漳州城。一到家里头,两个女儿就含着一泡泪缠在他们身上。朱轩媖闲了几日,孩子不在跟前还好,到了跟前又责怪自己怎么舍得丢了她们独自快活,当下又亲又抱,哄得女儿们高兴。
又过了几日,史宾料理完了事儿,就过来接徐光启他们过去看地方。整整一日,家里头都没有男子在,也没有个说话的对象,朱轩媖枯坐家中,伴着两个女儿,虽然不觉无聊,可也有些索然无味。
到了夜里,徐光启他们才回来,几个人脸上都兴奋不已。
孙元化头一个道,两只手比划着,“得亏史公公寻的地方,老大老大,还远着民居,不叫火药的响声扰民。我看是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