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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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洵跟着李府家丁, 到了李如松的屋外。

“朱什长且在这里站一站。”下人并没有多说什么, 面上也是淡淡的, 看不出对朱常洵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态度。

朱常洵点头, “有劳。”他站在屋外, 看着家丁进去,深深呼了一口气。

没关系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

可心还是跳得厉害。

“大公子,朱什长来了。”下人的话打断了李如松的假寐。

李如松睁开眼, 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让他进来吧。”

下人道了声诺,转出门去找朱常洵。

看着面前的朱常洵, 李如松有些复杂。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 他丝毫没往天家那边儿去想。

即便朱是皇姓,常字是太子这一辈的序位,甚至知道宫里有一位皇子被除籍后,下落不明。可他依然没往那个方向去想。

听说被除籍的四皇子是已经成为皇后的郑氏之子,她的宠爱, 即便不曾见过,朝野之中亦不乏人议论纷纷。李如松听到这个消息时, 心里念着,陛下宠爱郑氏,对这个皇子自然也会爱屋及乌。即便明面上不方面, 私底下总会做些安排。

大明朝那么多的皇亲国戚,总有那么几个宗亲是值得托付的。

李如松这几日想,就算自己当日听说了朱常洵只身一人前往辽东投靠李家,也绝不会将眼前的这名少年与那位皇子联系到一起去。

战场非儿戏,每次战争都会死去无数的儿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没命。光这一点,李如松就认为一个皇子是不可能参与起来的。谁不想活命?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拿命去搏?

李如松自认识人很准,可他却觉得自己看不透朱常洵,猜不明白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

若说这是天子的授意与安排,让这个儿子来监督李家。可暗查之后,并未发现朱常洵有将李家的事传入京中的迹象。

父亲现在上了年纪,当年曾想过的,脱离大明朝攻下朝鲜自立为王的心思已然淡了。过去的壮志野心,现在成了谨小慎微,害怕天子会对自己处置而后快,进而怀疑朱常洵是来捣乱的。

可这人却救了自己。当时的情状,李如松是记在心里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保都难的情形下,还要带着一个重伤之人,是多么艰难。

朱常洵,你究竟想做什么?

朱常洵尽量让自己不卑不亢地面对着李如松。可他的腿就是不听使唤,微微地发抖。那刀子一般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来回梭巡着,一丝一毫都不曾放过。

他微微闭上眼睛,想着即将大婚的皇姐;想着终于实现夙愿,成为国本的皇兄;听说拜了皇叔父为师,终于能在经济上头大展拳脚的皇弟。还有总有操不完心的父皇,面上严苛,私底下却比谁都心疼孩子的母后。

没关系的,朱常洵,你一定可以的!留下来,留在辽东铁骑之中,才有更多的机会去面对努|尔哈赤,面对女真,面对蒙古人。

李如松犹豫了下,“污蔑朱什长的那个人,我已经发落了。”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朱常洵,在看到对方松了一口气时,眼神暗了暗,“这次你的表现很好。”

朱常洵敏锐地从李如松脸上轻微的表情变化中发觉出不对,“这是属下应当做的。”

“嗯。”李如松并没有在意这些虚话。

朱常洵双手背在身后,努力挺直了腰板。他背上的汗一滴滴地浸透了里衣,咸湿的汗水触及到伤口,有些痛疼难忍。

李如松从他露出的手臂上看到那道狰狞丑陋的伤疤。那是朱常洵为自己挡刀时候留下的,“伤可有好了?”看着似乎已经开始结痂了。

朱常洵不在意地低头看了看臂上的伤口。在刚被砍的时候,这道伤口很深,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手要断了。在医治的过程中,他一度担心以后再也握不住刀,拉不开弓。不过幸好,所想的这些都未能成真。

“已是大好了。”朱常洵怕李如松不相信,伸出来撸起袖子,捏成拳头再松开,“这几日在比武场上试了,并未有什么损害。”

李如松点头,“那就好。”他沉吟了半晌,挥退屋内的家人。

这次让朱常洵过来,并不是为了他的身份。而是另一桩事。

“四皇子。”李如松缓缓道,“可否向本官告知,您究竟是因何原因才被除籍的。”

对于朱常洵被除籍的事,至今没有一个确实的说法。李如松想要弄明白这一点,才好判断此人到底该不该用,该不该留。他是长子,以后的李家必定也是由他来带领。这是父亲,以及兄弟们都认可的事。

作为未来的当家人,他必须有清晰的头脑去判断一切。不仅是在边境作战,也是对李家内部。无论哪一个受到影响,他的权威都会被挑战。

屋里的自鸣钟“喀嚓喀嚓”响着,机械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怪异和沉闷。

朱常洵垂下眼,反问李如松,“不知大公子对先太子如何看。”

李如松不置可否,“我未曾见过,无法轻易下定论。”他不会在朱常洵的面前暴露出自己的丝毫想法,而今所说的一切,都有可能被他传回京中去。

“我是不可能再回京的。”朱常洵面露自嘲的笑,“大公子毋须对我提防。李家军中每一个人的家书在送出去之前,都会被人拆开看了。大公子应当明白我的心意才是。”

“我不是父皇,或者皇兄的探子。也不可能再回京城。”朱常洵定定地望着面色犹疑的李如松,“因为先太子是我杀的。”

李如松霍地一下从榻上起来,因动作太快而上不来气,呛个不停。朱常洵赶忙上前拍抚着他的背。“我知道大公子想要说什么,父皇对天下人的说辞是,毒杀先太子的是朱常洛。”

“难道不是吗?”李如松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是朱常洛动的手,但毒是我下的。”朱常洛为了博得李如松对自己的信任,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我用的是人心。”

朱常洵见李如松好转,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先太子不是个适合坐上九五至尊的人,他连守成都做不到。”

李如松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朱常洵。他可知道自己说的是大逆不道之言?!

“太|祖定下立嫡立长之说,是为了不让子孙因帝位起纷争,却未曾想过大明朝走到眼下这情形,这一条已是不适用了。”朱常洵没有半分畏惧,“我所有的手足之中,唯有当今的皇太子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李如松试探地问道:“是皇太子授意你这么干的?”他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如果当今的国本真有这样的城府,那以后远在辽东又势大的李家势必会被其所怀疑。

朱常洵的存在就真的是个烫手山芋,留不得,去不得。

“并非是太子,是我自己起的心思动的手。”朱常洵望着李如松,“如果皇兄果真在其中有什么手笔,慈圣皇太后的遗诏里就不会只提到了我。大公子别忘了,父皇有五位皇子。就是没了现在的太子,也还有人继承大统。”

“我知道大公子在想什么,拜于李家门下,投入李家军,是我自己的意思,没有任何人授意我这么去做。”朱常洵挺起胸膛,“难道大公子不认为身为朱家子弟,不能为国为朝洒尽热血,才是最大的失败吗?”

“我不愿做一个靠百姓荣养的米虫。”

李如松笑了。朱家果真是多异人。京中的那位自愿除爵的郑藩世子是,眼前的这位也是。

“你现在的情形,已经不适合在李家军中做个骑兵了。”李如松听完原委,说出自己的看法,“李家军多为目不识丁之人,冲锋陷阵可以,但想要进一步却是做不到了。”

“大公子的意思是?”

李如松很爽快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做骑兵,可惜了。况且日后你在他们之中也难以再如从前那样融入其中。四皇子,请恕我直言,战场之上没有同袍掩护,你会死的很快。而且一个无法融入队伍之中的人,也不利于军队。”

朱常洵有些急,“大公子想要我走?!”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他就按捺不住心情,上前迈了一步,“我投李家军,是为了能与女真相抗。大公子很清楚,这次正是努|尔哈赤从中做鬼,特地放了个口子让鞑靼过来,才会有这一场战事。□□哈赤其心之大,想要效仿前朝南下,大公子是他的眼中钉,方才有了这一次。”

忽地,他想起一点来,一个足以解决李家对自己忌惮的最好理由,也能够安抚自己的最好借口。李家军皆为李家家奴,签的是死契。从良民到家奴,一开始朱常洵极不适应,可习惯之后,就再不觉得有什么了。

自己的目的是抵御外夷,只要能达成目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妥协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常洵登时松了下来。李如松不会轻易让自己的走的,他在李家军中的实力与优势有目共睹。自己需要李家,而李家也同样需要自己。

李如松点头,“我知道。”他笑着看向朱常洵。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气性太急可不好。“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要提防有下一回。”他的眼神阴沉,“努|尔哈赤这次没能要了我的命,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有下一次。”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想将你调离骑兵。”李如松沉吟了一会儿,“李家军的骑兵大都只配备了弓箭和腰刀,懂火器的人几乎没有。能用三眼神铳之人也寥寥无几。从朝鲜之战就可以看出这个短板来。”

李成梁当年攻打努|尔哈赤的外祖王杲,炮手乃是南方将领沈有容。平壤之战,李如松麾下也无人会使用神机箭、佛郎机炮、鸟铳等火器。操纵这些将士均为南方人,而非李家的隶属部队。

李家财力雄厚,并不是买不起火器。一直以来使用弓箭与腰刀乃是因为种种原因所致。

鸟铳能及远、多中、透甲,为马上作战第一良器,深受已故的名将戚武毅公喜欢。但对于李家而言,鸟铳因为炮弹装填繁琐,又不能近战,就显得不那么适用。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使用三眼神铳。

可三眼神铳对比鸟铳,又有快枪射程不及鸟铳,手夹火铳甜宠炮弹后,又必须手持火源点火发射,精度也比不上鸟铳,等等弱点。而且还因为北军为求方便,习惯一铳填装两三个炮弹,这样超量填装极易炸膛,造成人员伤亡。

这种相对简陋的原始火器,对重弓强剑的女真、蒙古骑兵,造成不了多大的威胁,顶多用来惊吓马匹。所以李家军的人也不爱用。一代接一代的传下来,渐渐火器也在李家军中有些绝迹的味道。

不过李如松在多次征战后,想要在父亲的基础上,让李家军更上一层。火器就不得不纳入考虑之中了。出于这样的考虑,他对军中善用火器之人分外关注,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过去就对朱常洵留心几分。现下趁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将他分出来,另外仿着直隶搞一个神机营出来。

这才是李如松将朱常洵找来商谈的真正原因。

朱常洵了然,“想要抵御蒙古的轻重骑兵,非骑步二兵相互协作不可。但李家军人数不多,皆为精英,且做不到这一点。”他顿时明白了李如松的意思,“大公子想要建立专门的火器营?”

“不错。”李如松点头,“不仅如此,我还想重金聘得专精火器改良之人,对现有的鸟铳进行改造,使之更适合马上作战。”他的拳头重重垂在榻上。这次险些身亡,令他再不能对女真小觑。

这口气,一定要争回来才是!

朱常洵想了想,“当今了解火器之人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向马六甲一带的佛郎机人购买。本国之内,据我所知,最合适的人选乃是徐光启——我的大姐夫。”

这就是真正让李如松感到头疼的地方。他哪里请的动徐光启?朱轩媖的身份就像朱常洵一样尴尬,即便除了籍,身上留着的血还是天家的。李如松并不觉得自己能够请的动徐光启来辽东。

同时也是担心天子对李家先前的野心有所提防,不肯放人倒是其次,最怕的是对李家起疑。到时候整个李家可就都毁在自己手里了。

“你……行不行?”李如松沉着声音,朱常洵是他最后的一点希望。曾为皇子的他,现在是李家的家奴,在李家的防备下,轻易传不出消息。只要消息抵达不了京城,天子就不会对李家做出具有威胁性的决断。建立火器营之事,也能顺利展开。

朱常洵的心怦怦跳动着,过去徐光启授课时的所有内容都在一下子回忆了起来。他直到来了辽东,投军之后才摸到了火器真正的模样。冰凉、光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正是这样的东西,才能真正庇护大明朝,抵御外敌。

朱常洵微微一笑,“承蒙大公子看重,洵愿一试。”

李如松还有几分犹豫,“我听闻仿制火器时,极易受伤,轻则残废,重则身亡。四皇子,你可想好了?”

“我亦非宫中的皇子,还请大公子往后再不用这样的称呼。”朱常洵摇摇头,“我既应下了,自然全力以赴。大公子是为了国朝,其心之忠,天地可鉴。便是我因仿造火器身故,于我而言,亦是得偿所愿。”

朱常洵唯一忧虑的是,“不过制造火器需得大量精钢,大公子……可能做到?”

矿治都是牢牢把控在朝廷的手中,李家就是再能耐,怕也是拿不到那么多粗钢吧?制造火器,十斤粗纲才能炼制一斤精钢,这样大量耗费铁矿的事,就是个无底洞。

何况在制造火器的过程中,报废率是极高的。

“这你不用担心。”李如松轻笑,“我既提出来,自有解决的法子。”

朱常洵拱手,“如此,我便回去细细想想这事儿,拿个章程出来。”

“好。”李如松应得爽快,“这事儿如何行进,我是一窍不通,就只有你了。”

“愿幸不辱命。”朱常洵已经知道李如松让自己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见事情了了,就提出要回去。

这件事越快越好。谁知道努|尔哈赤下一次的阴谋会是什么时候。

李如松看着朱常洵离开的身影,幽幽叹了口气。

这样的性子,即便是作为一个皇子,就藩之后想必也是有作为的。不过藩王到底束缚颇多,并不自由。现今这般,也算是个好的结局吧。

李如松在朱常洵递交建立火器营的章程后,就立刻宣布调拨人另立一营,由朱常洵全权负责。

李家军大哗。没有人想到李如松竟然会如此重用一个被贬为庶人的皇子。即便是曾救过他的命,也这样的重用,似乎也有些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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