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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宫已定,朱翊钧等了一阵子,见朝上没起什么风波,就又将自己早就写好的另一封圣旨交由田义加印。
这次是为了册立朱常溆做太子。
都是众人早就猜到了的事,彼此之间早就默认了。
连着短短数十日,就将两件大事搞定,朱翊钧别提有多爽快了。最心爱的女子成了自己的中宫,最欣赏的儿子日后会从自己的手里接过这个皇朝,继承大统。
再没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事了。
针线局的人刚缝制完皇后的衣裳,还没等歇口气,就开始继续忙活上了。皇太子的冕服、皮弁服,还有数套常服、道袍,都必须赶在定下的册封大礼吉日前做出来。
朱常溆在去岁年初的时候开始留发,原本被剃得一根不剩的小光头,现在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青茬子。他的头发有些硬,摸上去就像一根根的小刺,扎得人手心痒兮兮的。郑梦境当时摸了就说,这头发呀,就和溆儿的性子一般。
而今成了太子,开始留发,过去穿的曳撒以后也都该收起来了。不过这时他且不算得是大人,待日后选婚纳妃,才会再择取吉日行了冠礼。冠礼后才算得是真正成年了。
关于是否今年就立朱常溆为太子的事,朱翊钧同郑梦境的商量过——天子如今觉得自己有了主心骨,除了朝上的政事外,旁的都爱去寻郑皇后说道说道。
原本他们倒觉着封后之后就册立国本,有些操之过急。但后来算了算日子,朱常溆也差不多该是婚配的年纪了。这才觉得不能拖下去。
没有太子的名分,朱常溆的婚配对象,就只能从直隶的适龄良民女子中挑选。这是皇子的待遇。而成为了太子,对象就从良民女子上升为有锦衣卫官职在身的武官家的女儿们。
当年的孝端皇后、刘妃、杨妃,包括已经死了的王淑蓉,家中父兄都是锦衣卫世袭。
郑梦境本不在乎朱常溆是早一些还是晚一些,不过临门一脚的事。但扯上了婚配,就觉得不能那么轻易地定夺。思前想后了许久,还是决定今年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封后同册立太子的吉日都不是钦天监给算的,朱翊钧特地点了自己的皇叔朱载堉同利玛窦这些传教士,还有驸马徐光启一同利用新历学的算法来算。新的历学已经初具规模了,但要在民间大肆刊发,怕是还不够精细,需再琢磨琢磨,不过算个吉日吉时,却还是能办到的。
钦天监原本的几个领头人早已叫朱翊钧给一把撸到了底,剩下的几个都是寻常文吏,做些跑跑腿的事。没了滋扰对象,朱载堉他们在钦天监混的风生水起,几乎就将这里当作了第二个家。
徐光启更是如此,连着几日废寝忘食,要不是家里人过来找人说朱轩媖胎动了,他几乎就要将娇妻生产的事给忘了。回去路上一算日子,发现还没到先前算的生产之日,当下以为朱轩媖出了大事,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冲进家去。
幸好是虚惊一场。不过朱轩媖却是有些见红,得好生在榻上养一养。她这胎怀着不容易,先是亲弟身故,又逢生母病殁,心情的起伏跌宕于孩子也是受了极大的影响。
徐光启见她有些不好,犹豫再三,还是向朱载堉那边告了假,专心在家里陪着朱轩媖。为了能安心,还特地从医学馆将李建元给请到家里来坐镇,连着住了十几日,还不肯将人放走。
宫里倒是赏赐不断,太医也一直在徐家镇着。可朱轩媖身为大公主,身份娇贵,一两个太医哪里够。郑梦境听说她有些不大好,当下就令心思细密的刘带金出了宫,常住徐家,等朱轩媖生产了再回去。
诸事都安排妥当,偏孩子迟迟没有动静,等过了预产期,还是没生。这下不仅徐家的老太爷坐不住,就连徐骥也三五不时地寻着借口过来看自己的小弟弟。他偏还嘴硬,只道是来侍奉母亲,眼珠子却盯着朱轩媖高高隆起的肚子瞅个不停。
朱轩媖倒也不点破他,既做了人母亲,愿意同自己亲近,她心里也乐意。何况自己与徐光启岁数差得有些多,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指不定腹中的孩子将来还要靠徐骥照拂。
有了孩子后,朱轩媖想得就要比以前更多了。不仅徐骥过来探望,她也努力地同对方交好。
徐光启看着朱轩媖将李建元同太医共同商讨出来的安胎药服下,递去一碟蜜饯,“甜甜嘴,莫要苦着了。”
朱轩媖笑眯眯地捻了一块,放入嘴中。这蜜饯是郑梦境亲手做的,特地挑了上等的青梅,蜂蜜放得不多并不十分甜。甜中带酸的滋味迅速在她的口中蔓延开来。朱轩媖心中一叹,自自己母亲过世后,郑母后可真真是将自己当作亲生女儿一般来疼。
“昨日骥儿又来过了?”徐光启将碟子随手放在一旁的杌子上。这样矮小的凳子,自己和父亲是坐不了的,也就徐骥这个腿脚灵便的人能蹲的下去。
朱轩媖点头,笑道:“我还让骥儿给弟弟起了名字。他挑了好几个字,都觉得不好。最后倒是起了个小名儿,说是叫青骥,就是骥儿自己的名字。”
徐光启挑眉,不知道为何儿子会给未出世的孩子取这个名字。
“骥儿说,他已长成,家中自贫入富,显见是个有福气的人。他要将自己的这点福气分一些给弟弟,让孩儿平安长成。”朱轩媖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嘴角不停地往上翘着,“我便道,若是个妹妹,这名字却是个不妥当的。他又说,那就取个谐音,唤作晴姬,让妹妹往后都同太阳一样,叫每个遇上的人都高兴。”
徐光启摇头,“都不好,都不好。叫不开口。”他也是早就想过这个事儿了,书房里都叠了厚厚一叠纸,将所有带马字的字都翻了一遍,就是想不定要取什么。回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徐骥刚出生的时候。彼时初为人父的他,也如现今一般激动。
“不过是个名儿,叫什么都一样。我们家呀,还不是都盼着这小东西能平平安安的吗?”朱轩媖舒服地靠在被徐光启叠得厚厚的隐囊上,“以前我还觉着骥儿会不喜弟妹,现在看来,却是我多虑了。”
徐光启点头,“确是,我也不曾想到。看来做人父母的想法,同子女还是大大地不同。”他略一犹豫,心里想不好是不是将朱常溆之前对自己说的话拿来和朱轩媖商量。
朱轩媖一看夫君的面色,就知他心里有事。“驸马有何事?但讲无妨。”
“是……这样。”徐光启挺了挺腰板子,“溆儿来问我,是否有意让公主自玉牒除名。”
朱轩媖心中警铃大作,也觉得有些一头雾水,猜不透朱常溆这是唱的哪一出。“二皇弟这是何意?好端端的,怎么想要我除名?”当不会是因为朱常洵为民后,他就想着要让自己的手足都效仿了。应该是旁的一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这个弟弟也算是朱轩媖打小看到大的。有的时候钻起牛角尖来,性子是有些乖张,但心还是好的。
“驸马,说说看,溆儿这是想要做什么。”朱轩媖猜测,“必是件大事吧?”
否则徐光启也不会这般犹豫。而且此事一定事关徐骥。
徐光启道:“溆儿想要在礼成后,向天子上疏,令宗亲中一些过不下去的人自愿除籍,成为良民。娘娘也有在京中建办书院的意思,说是会给那些除籍的宗亲发放路费,让他们入京来读书。”
“参加科考?”见徐光启点头,朱轩媖半敛了眸子,细细思索。
若是今日驸马不曾来同自己说这事,见此举可行,自己也会入宫向父皇同母后说一回,让自己也除籍,好令徐骥不会因科考之事而回去上海。
朱轩媖也知道,这几年随着徐骥年纪渐长,眼见着快要错过科考最好的机会了。若不是自己的公爹舍不得孙子,徐骥早就除籍离京了。徐光启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觉得难过。
若是她这一胎生的是男孩,倒还好。若是女孩子,往后随着徐光启年岁渐老,能不能再怀上可难说。这么一来,徐家倒是绝了后。
左思右想,朱轩媖都觉得自己当是该除这个籍。只是由朱常溆来说,而不是自己主动提及,心里还是有几分别扭。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朱轩媖突然明白过来了。二皇弟之所以会主动向驸马提出,不就是想让徐家知道,天家知道愧对徐家,自有应对的补偿之法吗?
这是弟弟在给自己铺路。让徐光启来问,若是她松了口,愿意点头除籍,放弃的可不仅仅是大明朝的公主头衔,更有每年的岁禄,腹中孩子日后的爵位。这是她朱轩媖为了徐家所做的牺牲。
自己没了公主的头衔,徐光启也就从驸马的身份脱离出来,可以被授官了。朱轩媖吃不准父皇和二皇弟会不会直接给徐光启赐个什么官,或者徐光启不愿接受这种无关紧要的所谓“清贵”官职,以他的性子来看,恐怕还是想在实职上做点成就的。这么一来,家里就不仅是徐骥要赴考了。
朱轩媖与朱常洵是完全不一样的。朱常洵离宫后,再想入宫与曾经的亲人相见,得有足够的军功,被授予了一定的武职后才行。倘若他一直在北境镇守,怕也只是对着圣旨稽首,半步离不得前线。
朱轩媖却只要徐光启,或徐骥考中,自己就能因夫,因子得封诰命,届时就成了外命妇,只要往宫里递了牌子,还是可以随时随地入宫去的。
“驸马是什么意思?”朱轩媖虽然已在心里下了决定,但还是想先听听徐光启的意思。白白牺牲给人做嫁衣,她可没那么傻。
徐光启难得有些扭捏,这事他早就和父亲商量过了。站在徐家的立场上,二人自然是希望朱轩媖可以除籍,自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徐家妇。这么一来,许多为难的问题也都能迎刃而解了。可他们也不能强迫朱轩媖一定这样去做。
朱轩媖现在还是大明朝的大公主。孝端皇后虽过世了,但天子还在那。新任的中宫还将自己身边的贴身大宫女派来守着,可不就是让人知道宫里并不因为孝端皇后薨逝而忽略了荣昌公主么。
徐光启长入宫中,接触到的人比父亲和儿子要多得多。他更明白朱轩媖倘若决定放弃皇权,会意味着什么。
“此事……媖儿你自行决断便好。”徐光启想来想去,还是不打算劝说朱轩媖硬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去走。她无论是不是公主,都是自己的妻子,自己应当尊重她的选择。
怕朱轩媖多心,他又加了一句,“不用因为徐家而做出媖儿你不愿做的事。”
朱轩媖浅笑着伸出手去,握住徐光启的手,“驸马对我情深意重,我若只念着自己,就太过自私了。”望着对方的目光清澈如水,“我愿除籍。这样一来,夫君与骥儿都能在直隶参加科考了。先前我听骥儿提过,直隶比起南直隶更容易考中?到时候就想想法子,让户籍都安在直隶,不往南直隶去了。左右秋闱还是要在京里考的,没得两头跑着,太累了。”
徐光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反手紧紧抓住朱轩媖的手,眼中泪光点点。
“不过,还有一事尚需考虑。”朱轩媖话锋一转,“到时候我的岁禄没了。嫁妆中一些东西是宫里出来的,怕是还得还回去。往后家中的生计却是要担心了。”
徐家根基浅,没什么钱,现在能穿得上绫罗绸缎,不用愁吃喝,都是靠了朱轩媖在撑着。她自认身为主母,一大家子的吃穿还是得上心。
“且不忙,等二皇弟同父皇提了再说。此事我再想想。”她眉头微皱,有些不舒服地在榻上动了动,“得好好想想。”
徐光启见她好似有些不舒服,忙道:“你说的对,且不忙。而今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先将你腹中的孩儿照料好了。”说罢,他挺了挺胸膛,“家中生计一事,可不是独媖儿你一人的事。我为家主,自当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朱轩媖在他的搀扶下慢慢躺下去,脸上笑得格外甜。
自己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应当就是当日偷听了父皇同母后的话,下了嫁给徐光启的决心。
三日后便是朱常溆册立太子的日子。朱轩媖因秋狝案还觉得有些尴尬,心中含着几分别扭不想去,更要紧的是孩子还未出生,心中实在是不放心。想要差人往宫里跑一趟,道个歉,却不料还没等打发人往宫里去,郑梦境就同朱翊钧借了田义,劳动他上徐家一回,让朱轩媖好生待在家里预备生产。
朱常溆穿着太子的冠冕服,在太庙中一拜,再拜,三拜。
十几年的心愿今日达成。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轻松,而是焦虑感。肩上的担子变得越发重了。本不在其位时,朱常溆知道自己有许多个选择可以挑,可今日后,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
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身前的父皇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中满是希冀。母后在翊坤宫领着内外命妇,还等着他回去。不知身在何处的朱常洵听见这个消息,心里一定也会为自己高兴。
还有一心念着效仿皇叔父的朱常治。
所有的人都对自己抱着希望。
朱常溆慢慢低下头,额头触地。耳边听着太监说着“礼成”,他站起来,面对着外面的朝臣。
最前面的是首辅王家屏,后面的则是张位、赵志皋两位次辅。赵志皋这几日得了重病,为了今日太子册立的大典,还是抱着病体过来了。幸好今日老天爷赏脸,没下雨,也没照着大太阳晒得人心里发慌。
“去吧,回翊坤宫见你母后去。”朱翊钧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满意地点头,“让她也瞧瞧你今日的精神。”
朱常溆脸上带着浅笑,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了一礼。
脚还没跨出门槛,报喜的太监就到了眼前。还是两个。
“恭喜陛下,恭喜太子。荣昌公主方产下一位公子,母子均安。”快人一步跑到天子跟前的太监报了喜,往后退了几步,心下知道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天子必会有赏,是以并不急着立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