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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矩正欲详说,朱翊钧伸手制止了他,“路上说吧。”他朝郑梦境看了一眼,后者忙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乾清宫怕是已有大学士等着了。”
朱翊钧点点头,“朕想也是。”他匆匆往外走,行至一半又转了回来,将手里方才与郑梦境商讨好记下来的纸张放在她的手里,“仔细收好了,莫要透出风声去。”
“奴家省的。”郑梦境福身恭送天子离宫,而后亲自将桌上的笔墨纸张一一仔细收藏妥帖。她把那些东西都和父亲寄给自己的家书放在一起,在梳妆台的小抽屉里一并放好,用贴身的钥匙锁上,仔细拉了拉,确定拉不开,才放心。
朱翊钧坐上銮驾,请轿长还未抬起,就问道:“仔细说说。”
陈矩知晓事态紧急,也不忙着行礼,边走边说:“宁夏副总兵官哱承恩与其父哱拜因与宁夏巡抚党馨生隙,唆使宁夏卫四营官兵讨要冬衣布、花月银未果后,趁势起兵叛变。宁夏巡抚党馨、副使石继芳皆被围杀。卫官李承恩、供应官陈汉也推至坊市被杀。”
朱翊钧慢慢咬紧了牙根,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还有谁。”
陈矩顿了顿,“哱拜向宁夏总兵官张继忠索敕印,张继忠被逼无奈,交出敕印后自缢身亡。”
朱翊钧冷笑,“他倒是个聪明的,既不想投靠叛党,身败名裂,又不愿率兵反抗,搏条活路。索□□了印,再自缢,以为如此朕就奈何不了他了?!”
陈矩没有应声。他接着道:“哱拜与其子于二月十八日谋反,其后两日连续攻下玉泉营、中卫、广武。唯平虏在参将萧如薰的坚守下,至今不曾攻破。”
“萧如薰?”朱翊钧微微皱眉,这个名字很熟悉,“其父可是京营副将、都督同知萧文奎?”
“正是。”陈矩接着道,“萧氏一门四子,皆是虎将,萧如薰为幺子。”顿了顿,“萧如薰之妻杨氏,乃兵部尚书杨兆之女。”
朱翊钧点点头,“杨卿教女有方,朕早有耳闻。萧如薰守城有功,且记下,平乱后论功行赏。”
“诺。”
朱翊钧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宁夏兵变发生在二月十八日,今日是三月四日,不知这十几日中宁夏情形如何。他记得时任三边总督的是魏学曾,“魏卿可有传信?”
“尚不曾。”
说话间已经到了乾清宫前,朱翊钧“啧”一声,心里烦躁不堪,没等銮驾停稳就先跳下来。大学士们并未在殿内等着,而是一齐立在宫门外焦急不安地眺望着天子的身影。见他一到,赶紧纷纷上前。
“陛下,臣刚收到宁夏急报。宁夏镇除北路平虏外,皆已攻破。三边总督魏学曾遣张云等人谕降未果。叛贼哱云、土文秀合叛卒击杀游击梁琦、守备马承光。”申时行便跟着朱翊钧疾步往殿内走,一边说着刚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叛军欲挟庆王代请贳罪。哱云、土文秀见平虏久攻不下,诱河套部落著力兔、宰僧犯平虏,花马池。”
朱翊钧听到这儿停下了脚步,“他们把宁夏的口子的撕开了?!还把河套的蒙古人给放了进来?!”
大学士们皆低头,沉默不语。
明初起,至今,大明朝陆续在北境设下九个重镇,与蒙古抗衡。九镇在大明朝的北境形成一条连锁防线,共同担负抵御北夷的重任。
宁夏镇就是这九大重镇之一,属陕西省,设宁夏卫,治所为银川。银川往东,可至有塞上江南之称的河套。成祖时,内迁东胜卫,大明朝开始对整个河套平原逐渐失去掌控。自此,大同、宣化成为第一前线,并间接导致了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堡之变。
到了嘉靖二十五年,支持三边总督曾铣收复河套地区的首辅夏言在与反对“复套”的次辅严嵩的抗衡中落败。曾铣、夏言被杀,河套地区就此被彻底放弃。
失去了河套平原的庇护,大明朝西北边境门户大开,宁夏镇,特别是黄河以东地势较为开阔的盐池、灵武一带首当其冲,成为蒙古部南下的重要突破口。
所以无怪乎朱翊钧的震惊。宁夏地处咽喉,险固可守,若叫蒙古人占去,即可蚕食整个陕西行省,而后再步步南下进行抢掠,如若无人之境。
朱翊钧见大学士们默认,拂袖疾步入内。
诸人到了殿中,尚未坐定,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封信急急入内。
“宁夏急报!”
不等朱翊钧说话,陈矩就将信交到了他的手里。朱翊钧阅后大怒,“岂有此理!”
大学士们面面相觑,等陈矩将信递给他们后,见上面写着的乃是哱拜投降的要求。
“必欲我降,依我所自署,授官世守宁夏。不者,与套骑驰潼关也。”
信上只这短短两句话。
“朕不会答应的!”朱翊钧的胸口一起一伏,咬牙道,“传朕旨意,三边总督魏学曾即刻驰往宁夏征讨,升陕西副使朱正色为宁夏巡抚,协守洮岷副总兵董一奎升为宁夏镇总兵官。”他顿了顿,“平虏参将萧如薰守城有功,升为宁夏副总兵,暂管总兵事。”
申时行与许国、王锡爵交换了下眼神,他们在等朱翊钧的时候,已经有过商讨,基本和朱翊钧说的差不多。还有一些,确是朱翊钧不曾想到的。
“陛下,依臣之见,宁夏现今兵力恐无一战之力,当增调宣府、大同两镇之兵驰援宁夏,再令陕西巡抚沈思孝移驻下马关,声援宁夏。御史梅国桢善骑射,有奇谋,可赴前敌担任监军。”
朱翊钧点头,“就依先生所言。”
诸人又商定了一些其他的细节,大学士们就退下去拟旨了。
京城郊外,收到圣旨的李时珍正在医学馆内收拾行装。他的头发越发蓬乱,也越发白了,丝毫看不见有黑的地方。他时不时地需要停下来,好一顿咳嗽之后,才能继续整理东西。
李建元听见父亲的咳嗽声,从屋外走了进来。他拦住父亲整理的动作,“爹,这次我去吧。”
李时珍摇摇头,“这是头一回上阵,我不放心。”李建元忙道,“莫非爹信不过孩儿?”
李时珍笑着叹了口气,在杌子上坐下,望着屋外忙碌的学徒们。他心里很高兴,也感激自己能有这个机会,将平生所学倾囊所授给那么多人。正因为这些感激,所以他在自知时日不久之时,执意前往宁夏。
“爹!”李建元蹲在他的脚边,努力劝道,“要是娘娘知道爹的病,定然不会让你去的。”
李时珍低下头,粗糙黝黑的手轻轻摸着儿子的脸,“医者不自医,为父总算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他叹了口气,“罢,那你就替我去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万万尽心才是。所有事情无惧大小,统统都要记下来。回来之后拿给我看。”
李建元响亮地应了一声。
这次同去宁夏的学徒是李时珍早就想好的,都为学徒中的佼佼者。眼下还未启程,他们都各自忙着准备好药材。
李建元怕自己父亲临终反悔,赶紧将他已经收拾好的包裹给拆了,重新放回原位。李时珍见他这般模样,不由边咳边笑,“怕的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李建元憨憨地笑了一声,挠着头出了屋子去收拾东西。
李时珍坐在杌子上,大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手边的那本《本草纲目》。那是初版初印的,如今此书早就加印了不知多少版。原先他还担心不会有人愿意前来学医,现在却是只担心有资质的人太多,他一个都舍不得拒绝,可医学馆中的宿舍早就住满了人。
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他敲了敲大腿,走到软和的榻上躺下,闭上眼,舒舒服服地小憩。光亮的屋里点着安神的香,虽有烟,却不熏人,是郑梦境特地差人送给李时珍的。
屋顶上飞过的鸟儿鸣叫着,展开双翅在天空中滑翔着,而后不断扑扇着翅膀,一路飞向远方。
翊坤宫中,郑梦境久久立于窗前。
“娘娘,起风了。”刘带金将一件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郑梦境拢了拢披风,一直望着窗外宫檐上的天空。天不算晴朗,偶尔几朵厚云慢慢飘过,间或几只飞鸟轻掠而去。
宁夏之役没有那么快结束,起码要打到九月。
郑梦境收回了目光,回到温暖的内殿,脱去斗篷歪在榻上,将斗篷盖在冰冷的腿上。
此役前期大明军不利,盖魏学曾督军太过守成,不敢冒进。后来梅国桢与其相斗,争得督军的权利后,才开始转败为胜。
郑梦境知道这一切,但却不能告诉朱翊钧。事情没到那一步,朱翊钧不会听她的,反而还会疑心自己欲涉足朝政。她还知道,眼下不是最糟糕的。
到了四月,倭国的丰臣秀吉就会举兵攻打朝鲜,两月之后,大明即将挥师前往朝鲜救援。朝鲜之役前后陆陆续续打了六年之久,大明前后派去的援军共有几十万之多。各卫所派的屯兵皆为精英,还从民间招募了大量募兵,所需军费都是从朱翊钧的私帑和太仓库出的。
中间更有播州杨氏叛乱,需起兵征讨。
三次大战下来,可支十年栗的太仓库直接赤字。更别提朱翊钧的私帑了。
郑梦境摒退宫人们,坐到梳妆台前,用贴身的小钥匙打开了那个藏着秘密的抽屉。她将那张密密麻麻记着她与朱翊钧对未来共同美好畅想的开办船厂,经营海商的纸抽出来,细细地看。
还能成功吗?
郑梦境怔怔地望着那张纸,想了很久很久。
“带金!”郑梦境将东西收好,锁上小抽屉。刘带金从殿外走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郑梦境微微扬起下巴,“派人出一趟宫,将我兄长叫进宫来,我有事儿要他办。”
刘带金福身应诺,当下就去准备。
郑梦境望了望天色,今日已是晚了,宫人一进一出,就快落锁,想来是见不到兄长了。
不过也无妨,趁着战事还未全面开启,她尚有时间可以运作。
这夜,朱翊钧并未回到翊坤宫,而是在乾清宫与诸位朝臣商议宁夏哱拜叛乱之事。郑梦境倒是睡得很早,她现在精神不济,比不上从前。明日需得细细同兄长说,没了精神可不行。
第二日一早,郑梦境领着孩子请安回来,用过早膳后小憩一会儿,郑国泰就进宫了。
照旧是屏风挡着兄妹二人。
“听宫人说,娘娘找我有事?”郑国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现在整日足不出户,每天在家守孝,也做不了什么啊。
郑梦境笑着点了点手边的桌子,“确有一事,需兄长替我代劳。”她身子微微前倾,“兄长,替我寻一个人。此人我只知其姓名、籍贯,却不知其如今身在何处。”
郑国泰沉吟半晌,“娘娘说来。”
“沈惟敬,嘉兴人。”
郑国泰把自己所有的记忆都翻了个遍,并不记得有听说过这么一人,“娘娘寻他为何?莫非此人有大才,可堪一用?”
郑梦境摇摇头,“兄长先替我找着人就好。旁的,等找到了,我再同你说。”她想了想,“若是实在没有头绪,可多留意兵部尚书石大人。”
她再三叮嘱,“务必要找到此人。”
郑国泰猜不出缘由,不过既然是妹妹这么看重的人,想来必是有人。他细问了郑梦境此人长相后,一一记在心里。“行,我心中有数了。”
郑梦境舒了一口气,“有劳哥哥了。我出不得宫,总是得麻烦你。”
“嗐,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见外话。”郑国泰摆摆手。他一扭头,看见门口一个矮矮的小人儿,手里拿着上次自己送的小玩具,正探出半张脸来从门口偷看他。见自己留意他,赶紧把头缩了回去,过了几息又耐不住好奇重新探出头来。
郑国泰“嘿嘿”笑了两声,坐在绣墩上,朝朱常治行了个小太监礼,“见过五殿下。”
朱常治也笑了,手里的玩具被举得高高的,迈着两条小短腿就跑进来,嘴里喊着“舅舅”。最后一步眼瞧着就要摔了,郑国泰赶紧往前一倾身子,将人往怀里一搂。“我的小殿下哟,可千万别摔了。”他捏了捏朱常治的小脸蛋,“瞧这嫩嫩的,伤了可不好。”
许是外甥像舅,又或许是郑国泰心里缘故。都说朱常治同朱翊钧长得像,可他心里倒觉着这个小外甥和自己也有几分相似,心里也多了几分疼爱之情。
郑国泰指了指自己上回送他的礼物,“好玩儿不?这个大飞鸟。”
朱常治狠狠地点头,“好玩!”他熟练地操作起木鸟,两只小手捧着,往天上一丢。方才还静止的木鸟就开始在半空中盘旋飞翔。朱常治拍着小手,笑得口水都止不住。
木鸟飞了几圈,又重新回到了朱常治的手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谢谢舅舅。”
郑国泰偷瞄了周围,见宫人们都低着头,没留心,赶紧往朱常治的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喜欢啊,舅舅下回再给你带旁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