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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芳被送到祠堂,又发了一通火,嘶哑着声音破口大骂,入了院子,目光冷冽的四下搜索,像是在找要摔的物件,见四周空旷,身子直直的往祠堂正屋冲,步伐踉跄,和路边醉酒的疯子无甚差别。
嫡女风范,消失殆尽。金顺做管家多年,见此蹙起了眉头,望着前边的柳氏,没有立即做声,然而祠堂供奉的是宁府祖宗的牌位,他也不敢由着宁静芳摔东西,吩咐婆子拉住宁静芳,躬身上前与柳氏小声说话,柳氏管家,平日对他多有照顾,逢年过节没少给他们甜头,金顺愿意卖柳氏个好,照眼下的情形来看,宁静芳闹得越厉害,越不利,不如安安静静在祠堂修生养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须逞口舌之快?
“老爷动怒,七小姐若执拗,发脾气摔东西,没有任何好处,大太太劝劝七小姐才是。”
柳氏凝视金顺一眼,其中利害她当然清楚,宁静芳真要将屋里的供品或牌位摔了,估计就剩下家庙这条路了,宁国忠对宁静芳没有那么多耐性,哪会一再包容?她阖下眼睑,摆手道,“我心里有数,你先下去吧,我与七小姐说几句话。”
宁静芳的裙摆沾上了泥,袖子,手臂,到处都有,脏兮兮的,与平日那个干净整洁,大方得体的七小姐大相径庭,宁静芳没有真的糊涂,进了屋,瘫软在地,匍匐在地,双眼无神的望着屋顶褐色大梁,两行泪顺着眼角滑下,脚在地上乱踢着,嘴里不住骂着人。
柳氏屏退两侧的婆子,蹲下身,扶着宁静芳站起身,掏出袖中的手帕,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污渍,眼里晦涩不明,“你何苦与她置气,小太医去宫里给太后看病,迟早会出来,昨天已经丢了脸,怎还没吃到教训?”
宁静芳沉不住气,薛墨一天不表明自己不喜宁樱的态度,宁国忠和老夫人就会护着她,宁府太需要一个跳板让宁府往上跳,薛墨主动靠过来,宁国忠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起初,柳氏以为宁静芸会是这个跳板,没想到,变成了宁樱,宁府在京城根基深,开朝后,宁府也曾出过内阁辅臣,那时候,宁府的名声如日中天,可惜好景不长,来不及荫封子孙,那位阁老就没了命,此后,宁府渐渐没落,一朝天子一朝臣,府里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再精致富庶,终究是祖宗留下来的家业而非自己挣的,宁国忠心有抱负,想重塑宁府辉煌,为之努力了一辈子才升到光禄寺卿,眼瞅着要止步于光禄寺,宁国忠哪甘心,薛府是宁府的机会,他自然不会轻而易举的错过。
而宁樱,靠着和薛墨这层关系,足够她在府里横着走了。
“娘。”宁静芳扑进柳氏怀里,声泪俱下道,“我见不惯她,凭什么她一出现我就得让着她,她除了脸蛋美,哪点有我强?”想到这个,宁静芳擦了擦鼻涕,摸着自己红肿的脸,眼里闪过狞色,“娘,您不能放过她,我咽不下这口气。”
柳氏叹息,揉着女儿的头发,苦口婆心道,“你年纪不小了,做事怎么还这般莽撞,你如果忍忍,谭侍郎过来接她,你该和她一同出游,谭侍郎功名在身,身份地位不输薛墨,你如果入了他的眼,往后何愁没有翻身的机会?娘与你说过很多次了,女子在娘家身份地位悬殊再大,嫁的夫婿才是最后的较量,瞧瞧你三婶,出嫁前认识的多是些无足轻重的人,嫁给你三叔后,水涨船高,谁还敢拿她以前的身份说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再努力再会持家,名声再好,都比不过嫁给一个身份尊贵的男人,这点,你要记着。”
看女儿灰头灰脸,柳氏眼眶泛红,她是过来人,有些事再明白不过,娘家再厉害都没用,夫家显赫自己才能跟着沾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话说得粗鄙,道理却是对的,柳府与宁府起初门当户对,这几年,柳府名声渐起,她回娘家想为宁伯庸谋份好的差职,她父亲答应得爽快,下边几个哥哥含糊其辞不肯应下,慢慢,她就懂了,怕是几个嫂子暗中说了什么。如此一想,宁静芳吃了亏也好,至少往后清楚自己怎么做,别像今日如市井泼妇似的吵骂,柳氏眯了眯眼,忍下眼中水花,循循善诱道,“你该吃点教训了,多与你大姐姐学学,收敛锋芒,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别闹笑话,你最初听娘的话,哪有今天的事儿?”
柳氏早知宁樱不是好惹的,劝过宁静芳好多次,宁静芳当面应得好好的,背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接二连三给宁樱使绊子,没害着宁樱,次次都自己没脸,想起黄氏年轻时的作风,她的女儿哪是泛泛之辈,柳氏叹了口气。
柳氏的话,在素冷的屋里响起,宁静芳难以置信望着从小疼爱自己的母亲,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她会埋怨自己,明明,她最是疼她,舍不得她受丝毫委屈的,一时之间,泪簌簌往下落,内心充斥着难以言状的恐惧,搂着柳氏的腰身,楚楚可怜道,“娘,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什么都听您的,您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气你做什么,你遇着事儿多想想后果,别次次都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对付人有很多种法子,而你,选择了最不适宜的一种。”往回,柳氏认为宁静芳年纪小,不愿意她知晓后宅的一些手段,如今来看,得慢慢教她了。
屋里一阵静默,宁静芳窝在柳氏怀里没有吭声,柳氏瞅了瞅外边的天色,准备离开了,却听宁静芳陡然来了句,“娘,您说,小太医真的会娶六姐姐吗?”
柳氏以为女儿想明白了,她说的都听进去了,听着这句,才知是白费了,理了理宁静芳的衣衫,见她脸色肿着,眼圈周围湿哒哒的,本想说句重话又咽了下去,叹息道,“她的事儿有三叔三婶管,你过问做什么,好好待着,初二你大姐姐回来,我与她商量可有其他的法子放你出来。”宁静雅是府里的长女,在宁国忠和老夫人跟前说得上话,以宁静雅的名义,说不准宁静芳会少吃些苦头。
过几日,再给柳府去信,借柳老夫人的名义将宁静芳弄去柳府,等宁国忠的气消了再回来,姐妹相残不是光鲜事,宁府爱名声,不会让打架之事传出去,宁静芳应该拘不了多久,柳氏揉揉她的头,叮嘱道,“你好好反省自己,往后不能像这般毛手毛脚的,娘还有事,先回了。”
今日去京郊的人多,柳府的人也在,年前约了娘家嫂子在烟喜楼聚聚,帮忙问问宁伯庸明年官职调动的事儿,哪怕嫂子不喜,为了宁伯庸的前程,她也得厚着脸皮豁出去。
柳氏松开宁静芳,慢慢朝外边走,宁静芳追着走了两步,趴在门边,两眼泪汪汪看着柳氏,“娘,您记得常常过来看我,我怕。”
宁国忠发了话,身边的婆子是他的人,不会纵容她,宁静芳心里犯怵,祠堂阴暗,夜里阴风阵阵,想想便觉得毛骨悚然,宁静芳缩着身子,凌乱飞舞的头发随风晃动,像是有什么在头顶爬,她大叫声捂住了头,祠堂闹鬼,是府里几位哥哥说的,今天过年,供品丰盛,夜里,他们会从地里爬起来找吃的,想到这些,宁静芳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往前跑了两步,被门口的婆子拦住了,她身子不由自主颤抖着,不知是冷的还是其他,对着柳氏的背影大喊道,“娘,你常常来看我。”
听着小女儿的哀求声,柳氏眼眶一红,低下头,偷偷抹去眼角的泪,宽慰道,“娘会常来的,你快进屋。”
屋里有笔墨纸砚,宁静芳身边用不着人伺候,门口的婆子对视一眼,顺势关上门,将其落了锁,今日之事,府里的风向怕是会变了,姐妹打架,一人被关祠堂,另一人好生生的出府玩去了,两人都是明白人,心里已有了主意,纵然不讨好三房,万万不可得罪,而不得罪的法子便是将宁静芳看紧了,别让她溜出去,否则,如果宁静芳不知死活的又去寻宁樱麻烦,老爷怪罪下来,所有的人都逃不了罪责。
因而,两人寸步不离守在门口,不时透过门边缝隙观察里边的宁静芳,见桌上铺好了纸,宁静芳不哭不闹的坐在桌前,握着笔,身板笔直的写着字,两人暗自松了口气,宁静芳这样子是最好的,她们好交差。
不一会儿,外边走来一灰色衣衫的婆子,其貌不扬,低着头,头发稀疏,圆髻小小的一团,枯黄粗糙的手指着外边道,“大夫人说今日的事儿劳烦两位妈妈了,七小姐要在祠堂住一个月,往后得多多依仗两位妈妈,特赏了些酒和糕点搁在两位妈妈屋里,还请二位尝尝。”
两人没有生疑,大夫人八面玲珑,管家的这些年颇有手段,收服了一群下人,她们平日做些粗使活计,头回遇着赏赐,脸上漾起了笑来,转头看祠堂门锁着,宁静芳出不来,不会生事,想了想,两人道谢,搓搓手,哈着气的往住处走。
察觉到外边脚步声远了,宁静芳只感觉屋里好似突然黑了下来,她惶恐不安的左右瞅了眼,见窗户边贴着道人影挡住了光,吓得她放声尖叫,随即,屋里充斥着股异样的香味,她嗅了嗅,只觉得身子发软,眼皮渐重,疲乏得很,她歪着头,手无力的垂落,眼眸渐渐闭上。
随即,窗户被人轻轻撬开,黑色人影一跃而入,走向桌边,探了探宁静芳鼻息,朝窗外的绛紫色身形的男子道,“主子,会不会太狠了,宁老爷身为光禄寺卿,真得罪了他,告到皇上面前,您就遭殃了......”
回应他的是沉默,福昌知晓,在宁国忠告到皇上跟前,宁静芳要遭殃了。
望着椅子上睡得死去沉沉的女子,他摇头叹息,心里暗道,什么人不好惹,偏生招惹他家主子,结果,要遭罪了吧。
谭慎衍从容的跃进来,面无表情,手里的匕首轻轻在掌心摩挲着,像极了穿街走巷磨刀杀猪的杀猪匠,只是,谭慎衍容貌更俊朗些,而但是,下手也更狠,想到谭慎衍的手段,福昌打了个激灵,抽开椅子,扶着宁静芳立好,试探的问道,“是您亲自动手,还是奴才......”
谭慎衍半垂着眼眸,视线在宁静芳身上逗留片刻,绕着转了两圈,喃喃自语道,“人长得像畜生,却尽做些畜生不如的事儿,福昌,她是真的丑吧?”
福昌嘴角抽搐,类似的话听过一次,是在南山寺脚下,谭慎衍拿同样的眼神打量被打晕过去的清宁侯世子,“长得人模人样,尽做些畜生做的事儿,福昌,他长得好看么?”多少时日?谭慎衍评头论足的本事没有半点长进,不知为何,福昌想起了宁樱,这种性子的谭慎衍,有姑娘喜欢才有鬼了。
当然,他不知晓,他一句话,骂倒了京中一大半姑娘......
他深吸口气,认真端详两眼,如实道,“今日过年,她妆容精致,约莫是后来哭花了才成这样子的,不管怎样,论容貌,比不得六小姐就是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福昌心知,谭慎衍眼中,宁樱就是那天上仙子,花容月貌,倾国倾城,非常人所能及的。
“难怪......”谭慎衍一脸嫌弃,蹲下身,脸骤然一冷,眸色黑不见底,抬起手,匕首干脆利落的划了下去。
两个婆子喝了点酒,兴致勃勃说了许久的话,晌午时想着要给祠堂那位送饭她们拿着钥匙得去开门,站起身,摇摇晃晃,脚步虚浮的走出院子,视线中,瞧着一位小丫鬟匆匆而来,面色惨白的说祠堂那位哭天抢地,如鸮啼鬼啸。
两人手挽着手,对视一眼,醉酒绯红的脸颊中尽显着不满,才半天呢就又闹起来,真是个不省心的。
小丫鬟心里害怕,催促道,“两位妈妈快去瞧瞧吧,传到老爷老夫人耳朵里,奴婢们只怕会跟着遭殃。”
大年三十,本该喜气盈盈喝酒吃饭,结果出了这茬子,两个婆子面色不愉,但两人酒意微醺看不出来,眼神迷离的笑了笑,不甚在意道,“七小姐身子娇贵,约莫又哪儿没想通,急什么,传到老夫人耳朵里与咱又何关系?七小姐自己要闹,难不成咱能拿布条堵了她的嘴?”吃人嘴短,柳氏做事面面俱到,过年送她们吃食多是份体面,结果,被宁静芳一闹,二人不觉得是体面,反而有种被拉上贼船的感觉。
本就是准备去祠堂的两人又掉头回了屋,慢悠悠泡杯茶,端着喝了漱口,散了散嘴里的酒味,看小丫鬟惶惶不安,来回踱步,闹得人心烦意乱,其中一婆子道,“七小姐闹,你去荣溪园禀明老夫人,咱当下人的,哪敢和主子置气,问问老夫人的意思。”
两人在后宅多年,哪不清楚府里的风向,老夫人不喜三房已久,可宁樱运气好,得了小太医和谭侍郎青睐,老爷都没法,何况是老夫人?七小姐不安生,哭起来,老夫人心里窝火,只会愈发不喜七小姐的行径。
小丫鬟见二人不慌不忙,她跺跺脚跑了出去,不是她多事,实在是那哭声如鬼哭狼嚎,声嘶力竭,她胆儿小,担心出了事儿,怪罪下来,她讨不了好。
荣溪园内,宁国忠与老夫人说了一上午的话,对这个妻子,宁国忠是尊敬的,将后宅管理得井井有条,秀外慧中,雷厉风行,全府上下没有不服气的。然而最近这些事儿加起来,宁国忠觉得她年纪大,脑子迟钝了,宁府能走多远,除了子孙争气,后宅还得有位能明辨是非,趋避厉害懂得取舍的主母才行,前些年,她做得不错,从黄氏回来,她做法明显急躁了。
宁国忠口干舌燥,盯着妻子日渐清瘦些脸颊,语气稍缓“有的事儿你心里该有数,朝堂风云变幻,宗室侯爵没落得快,何况是咱这样的人家?老大勤于政务,吏部年年考核皆是优,官职也平平稳稳往上升,老二也不差,坏就坏在手里头没有实权,想要加官进爵别别人困难多了,若有人肯从中牵桥搭线,以老大的性子,早就平步青云了。”
对这三个儿子,宁国忠心里是满意的,宁伯庸心思通透一点就通,做事沉稳有度,胸有沟壑,老二憨厚正直没有旁的心思,老三政绩平平,在吟诗作对方面还算小有名气,至于下边几个孙子,更是可圈可点前途不可限量,依着形势瞧,宁府正是蓄势待发的时候,可老夫人做的事儿传出去,宁府的名声就毁了,这点,是宁国忠最不满的地方。
老夫人低着头,一早上,她的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反反复复,好不精彩,耷拉着耳朵叹了口气,“是我急躁了,静芸的事儿我以为程老夫人一言九鼎,左右不过是个孙女,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去......”
宁静芸和程云润退了亲,想要再结亲,宁伯瑾与黄氏肯定不会答应,偏偏程云润对宁静芸势在必得,她才与程老夫人私底下达成协议,宁静芸进了侯府,明年官职上调动上,清宁侯为宁国忠走动,宁国忠的年纪,再不升,一辈子就过去了,至于名声,都是压迫门户低的人家的,如皇亲国戚之前的腌臜阴私还少吗?可也没人敢说什么,哪怕臭名昭彰,想巴结的人不也成群结队?
心中衡量,她才觉得送宁静芸出去是划算的买卖,如今,被宁国忠一语点醒,才感后背发凉,皇亲国戚的宗室子弟,只要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一辈子荣华无忧,而宁府,和皇家沾不上边,名声二字,能压垮整个宁府,差一点,她就犯下了大错。
遐思间,门外传来佟妈妈的禀告声,“老夫人,丫鬟说七小姐在祠堂歇斯底里闹得厉害,问您拿个主意。”
宁国忠不悦,“差人送去庄子,何时想清楚了何时再回来,想不清楚,就永远别回来了。”年前,宁静芳也被禁足,念其要出府做客,宁国忠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去了,谁知,宁静芳不知深浅,愈发没规没矩,连宁樱都比不上,宁国忠对这个孙女极为失望,他宁肯做一回恶人,也不准有人丢宁府的脸。
老夫人想劝两句,柳家不比当初,已越过宁府蒸蒸日上,闹起来,两府面上无光,张了张嘴,又怕让宁国忠反感,她没吭声,低头摆弄手腕上的镯子。
佟妈妈在外边等了会儿,心下明了,招来院子里的小丫鬟,小声嘀咕了两句,摆手将人打发了,七小姐,算彻底失宠了,大太太也救不了她。
丫鬟身形一震,颔首称是,提着裙摆走了。
谁知,不一会儿,丫鬟又回来了,脸色苍白的拉着佟妈妈,支支吾吾话都说不清楚了,佟妈妈皱眉,听完后大惊,倒吸两口寒气,推开门进了屋,老夫人和老爷正在用膳,听了佟妈妈的话,满脸诧异,“可是真的?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