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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宗教的佛道之争由来已久,六百余年前,佛教初次自西域传入,就有前朝隐士著《夏夷论》,从衣服丧葬、生活习俗等方面攻击佛教对汉人的不适用。
自那以后到当今的南梁,中原大地上共发生过三次大规模的佛道论辩。
第一次是在五百年前,灵雾山创派祖师隐元道尊著书《老子化胡论》,向世人讲述了一个太上老君西行游历,遇到当时还是俗世王子的释迦摩尼,遂传道点化的故事。
这故事纯粹为杜撰,却为后世道门提供了论据,且自那以后的百年间,佛教皆由此备受打压。
佛教势微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三百年,及至前齐开国,当时的太子乳母信封佛教,太子耳濡目染,亦遵从释家法门。后来太子登基为帝,称齐太宗,在齐太宗的促成组织下,便有了中原史上的第二次佛道论辩。
当时道教的首席代表是灵雾山掌教天随子姜道尊,佛教的代表则为珈蓝寺住持清慧禅师。
清慧禅师其人熟读佛道两派的典籍经著,深谙法理教义,极善诡辩,他在朝堂之上问天随子:“道门《隐元天书》言‘道生一切’,那么道生善也生恶吗?”
浊世昏昏,王侯皆崇人心向善,天随子只好答道:“非也。”
清慧禅师便道:“道不生恶,何生万物?若生恶,既非尽善,世人问道何所取?”
天随子哑口无言,想以攻为守,也问清慧说:“佛教说‘般若波罗蜜’,意思是‘大智慧到彼岸’,但般若非彼非此,何来彼岸?”
清慧回道:“般若非此非彼,到彼岸不过是赞美。”
天随子又问:“那为什么不赞美到‘此岸’,可见佛陀眼中,万物也并不是□□。”
清慧闻言轻笑,目露悲悯之色,道:“阿弥陀佛,道友,尔之所言,乃入了魔障啊。”
这一场朝堂论辩,佛门获得了空前的胜利,齐太宗钦赐佛教中原正宗,以珈蓝寺为尊,并将道教驱逐出了京畿。
天随子怀着满心的不甘,率一众弟子南下回到了灵雾山隐元台,从此清心寡欲、淡泊无为,只求仙问道再不问俗世纷争。此后灵雾山便避世不出,长达二百年之久,直到近十年前南梁建立,当今圣上临朝,宠信灵雾山掌教长微子李存善,下一纸诏书,奉道门为尊,灵雾山才再次入世,并因“攀附权贵”被中原武林所诟病。
颜玖讲完佛道之间这段绵延了数百年的恩恩怨怨后,甚觉口干,刚直直腰,一杯温茶就被寒川递到了眼前。
他呷了一口,听到徒弟用微微迷惑的语气问:“师父告诉我这些是为了说明什么?”
颜玖不急着解释,他咂咂舌,细品杯中香茗。
泰山不生茶,山中人采青桐嫩芽点饮,以铜瓶烹煮,号“女儿茶”,其味清淡,恬然不穷,比起川茶浓香,也别有一番滋味。
颜玖品够了杯中水,抬眼见寒川正蹙着眉头看向自己,才好整以暇道:“自非闲得没事嚼舌根,和你讲佛道之争,是因为我忽然想起来点要紧事。”
“何事?”寒川回身把门窗关紧杠好,坐到颜玖对面等着听。
颜玖把一直随身带着的迷信和狼皮拿出来,铺开在桌面上,又吩咐寒川取来纸笔,边蘸墨边道:“你可知李存善为何能那么快得到天子青睐?”
寒川摇头,一本正经地问:“为何?莫不是天子的乳娘这次信了道教?”
颜玖大笑,连连摇头道:“你这人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成心逗人发笑……非也,谁的乳娘也不信道教,但是为师忽然记起来,北燕举国信奉佛教密宗,以执政的赫连太后为首,皇室成员莫有不皈依者,所以……”
“所以赫连煊也?”寒川接过话,迟疑道。
颜玖默默点头,提起笔照着迷信上的异形文字照猫画虎地往纸上誊写,又说:“为师觉得,这上面是道教密宗常用的梵文。梵文并无体系,几近失传,唯有密宗弟子识得,我打算抄下来一些,拿到珈蓝寺那边去,找净悯大师问问看。”
寒川疑虑道:“这信中不知写了什么,倘若净悯大师果真识得,会不会提前暴露,打草惊蛇?”
颜玖抬起头看了寒川一眼,稍稍露出些赞许的意味,笑道:“难得你这么大个子的人,却还算细心,放心吧,我打乱了顺序,且把重复的字符都隐去了。”
誊写密信足足花了颜玖一个时辰,待他抄好以后,这日下午的碧霞厅议事亦结束了,颜玖揣着写满字符的纸,带寒川出门往珈蓝寺客居庭院中去。
珈蓝寺的住处相较其他门派显得古朴无华、方正庄严,可见沧崖派招待来客时还是用了心的。
颜玖通报请见后,来开门小沙弥告诉他:“方丈和诸派掌门皆被澜观尊请去喝茶清谈,还未回来,施主若无急事,可进来稍等,若有急事,小僧便报与真诚师叔,遣人去寻方丈。”
颜玖听说净悯是去见云济沧了,心中一阵别扭,沉吟片刻回绝道:“如此便罢了,无甚急事,我晚点再来,告辞。”
赫连煊大概心中对他生疑,近来颇为警惕,颜玖一直也没能拿到除了密信和狼皮以外其他有力的证据,眼看明日便是擂台折桂的第三关,决出夺魁者也不过就是这三五日的事,密信内容的事不能及时解决,颜玖便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师徒二人各怀心思,沉默地沿原路返回,行到中途,遇到了只身一人的沈轩,三人连忙闪进路旁的山林中,颜玖讶然道:“不是说云济沧请喝茶么?师哥怎么出来了?还是说你这武林盟的大金主,如今在沧崖派也不受待见了?”
沈轩失笑,摇头道:“归元教行事向来没规矩,在世人眼中独特惯了,不去参加清谈才叫正常。我专程来寻,听说你往珈蓝寺那边去了,怎么?”
颜玖低声道:“想求净悯大师帮个忙,不是什么大事,师哥找我为何?”
沈轩朝四周观望打量一番,凝神屏气静听,知悉并唔旁人,才沉声道:“小心赫连煊,他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
颜玖闻言大惊,他对此并非没感觉,但那都是臆断,眼下从沈轩口中也听到这般说辞,心中不由得惶惶一瞬,忙问:“此话怎讲?”
沈轩抓起颜玖的腕子,用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红绫。
颜玖眉尖陡然紧蹙,心下了然,赫连煊那日在天刀门客居庭院中和红绫打了个照面,以他的细心程度,断然不可能无所察觉,果然,他开始查她了。
沈轩不便在此久留,提醒完以后,便匆匆告辞离去。
余下的时间里,颜玖看起来一直忧心忡忡的,他草草吃过晚饭,就拉着寒川去往这阵子的秘密修炼之所。
山林深处鲜有人至,断崖底,晚风萧索。
已入秋季,树丛顶侵染凋敝之姿,零星几片枯黄的树叶从上方飘落,为崖底的凄荒做了点缀,如蝶翼纷飞。
四围山色中,油然一碧的天空须臾万变,倏然间被漫天匝地的绛红深紫湮没。
万籁沉寂,仿佛能听见月出东山时的怆然。
寒川把渐离带了出来,一层层解开缠裹在外的油布,而后宝剑出鞘三分,令晚霞和天边初生的圆月也黯然失色。
他在崖底舞剑,颜玖则悬着双腿坐在树枝上,静静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