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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玖溜回自己以前的房中,百无聊赖地等着。
他先在榻上躺了一会儿。
床铺上垫了好几层厚厚的褥子,软得像棉花,和翡昕阁硬硬的竹板床比起来要安逸多了,可颜玖翻来覆去地打了几个滚儿,怎么都觉得浑身不得劲。
心中不禁懊恼地暗骂道,这可真是过惯了狗日子,连大爷都不会当了。
环顾一圈,目光从雕花红木床柱,越过软烟罗缎的幔帐,落在隔开里外间的白玉屏风上,屏风共四扇,裱当世名家山水写意,脚架上用翡翠和珊瑚珠子镶嵌着芙蓉花状的纹络。
颜玖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住过十余载,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纵然多年未至,每一个角落和细节散发出的舒适和华丽,还是叫他感到无比熟悉。
归元教的教旨中有一条,叫做“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凡此教众,皆遵循着诸如“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等真义,作风往往堪称奢靡之至、浮夸至极。
巧的是,历代教主也都是些在敛财方面头脑灵活、手腕高超之辈,千百年传承下来,归元教积累了大笔财富,倒也足够让徒子徒孙们肆意挥霍,过着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生活。
能花也能赚,除了江湖名声差点,其实没什么不好的,教众们的日子比起那些苦修慎行的名门之士来,简直不要太惬意。
颜玖每每思及此,总是忍不住庆幸,还好当初从饿殍遍野的战乱逃荒中把自己捡回来的,是他师父沈逢君,而不是什么沧崖派的澜观尊、灵雾山的长微子、珈蓝寺的老和尚之流,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之人诚不我欺。
房间的窗子临江,窗前置了一张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台上放着铜镜和妆奁。
颜玖走过去将窗子推开,用横木撑稳,又把纱橱放下来压好,回身坐到梳妆台前。
归元教行双修之术,结为伴侣的男女弟子多同出同入,也不乏偶然看对了眼、带回房去*一度露水情缘的,因而当初建造门庭时,每间屋子里就都设了这么一处供女弟子梳洗打扮的地方。
颜玖坐在那里,闲来无事,便信手摆弄起台上的零碎物件。
他从妆奁中里翻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檀香木盒子,因有些记不得里面装着什么了,就想打开来看,刚掰开搭扣,就听到外面有人在轻声地叫门。
“如玉,是我。”沈轩的声音从门缝里飘了进来,钻到颜玖耳中,大约是通过内力传送,明明很微弱,竟然也清晰可辨,
颜玖跳起来,举着盒子飞快地跑过去,生怕多耽搁一会儿再让别人听到。
门一开,闪身进来两个人。
颜玖看清来人,霎时瞪大了眼睛,强行把差点脱口而出惊叫给咽了回去,压着嗓子低呼道:“川川?!你怎么来了?”
寒川不说话,皱起眉头,先扫视一周,然后盯着他手中的盒子看。
沈轩便把寒川往颜玖身前一推,无奈地笑道:“追着巨鸢从山上跑下来的……名师出高徒,好功夫,好耐力。”
颜玖听了哭笑不得,轻轻捶了汉川一拳头,怪道:“这个乔脑壳的娃。”
又问沈轩:“老头儿呢?”
沈轩道:“还没来得及见,就被这小子闹上门来了,还吵着要找‘颜如玉’,我要是去得再晚点,今儿可有热闹看了。且再等会儿吧,我给你请去。”
说着转身又出去了,颜玖栓好房门,抓着寒川的胳膊把人拖到屋内坐好,冷着脸责备他:“你今年几岁?三岁?五岁?离不开师父是没断奶么?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闹上门来会给沈师伯和为师惹多大的麻烦?说说看,你在大门口都怎么吵的?叫了几声‘颜如玉’,被几个人听去了?”
寒川先被沈轩告了一状,又受了颜玖这顿难得严厉的责骂,心里既委屈又怨愤,他挺直了腰板,不答反问:“是你自己先不告而别的。还有,那些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颜如玉早已作古多年’?什么叫‘别拿死人上门找事’?什么叫‘沧崖派的走狗’?青州沧崖不是武林第一名门正派么,你……”
“你给我闭嘴!”颜玖听到从他口中吐出“青州沧崖”、“名门正派”的字眼,心头一震,连连沉声喝止,脸上再不见平素嬉皮笑脸的亲昵样子,严肃道:“此时说来话长,你先不要问,我会寻得恰当时机讲与你听,不过要牢牢记住,‘沧崖派’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到最后,颜玖的语气甚至变得咬牙切齿起来,滔滔恨意挡也挡不住。
寒川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给镇住了,心中暗揣师父必定有什么苦大仇深、不为人知的过往,他嗫嚅着不敢贸然多问,又怕放任颜玖这样生气,身子会不好受,便转移话题,指了指颜玖手中的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颜玖打开盒子,自己先看了一眼,才递给他道:“哦,原来是这对耳珰。”
寒川低头瞧,见盒子里放了一卷雪白的锦缎,锦缎上面插着两颗红豆般的石榴石,殷红如血晶莹剔透,十分光彩夺目,就像是两点凝结成晶的朱砂血泪。
他来时便见归元教教众人人佩戴耳珰,有人左右一对儿,有人单耳一只,此时见颜玖也拿出来一副,便好奇问道:“这是教中弟子的标识?”
颜玖点头,告诉他:“正是,我教擅行双修之术,不论男女,倘若见到心仪之属,可上前相邀共同修习,只要对方亦情出自愿便可。这幅耳铛便是用来昭示教众现阶段修习境况的,佩戴一对儿的是没有稳定双修伴侣之人,佩单只的则已有稳定伴侣。固定的双修伴侣会分戴一副耳珰,按教规,教中的弟子不可再向他们求欢。”
寒川哪里还听得进去,满脑子都被“双修”二字搅得一塌糊涂,他面色涨红,瓮声瓮气地接着问:“那你呢?你……戴几只?”
“瓜娃儿,你是瞎了吗?”颜玖错愕道:“我当然一只都没戴啊。”
寒川抬眼看了看他光溜溜软绵绵、宛如两片小面团一般,粉白粉白的耳垂儿,一时哑口无言,难以反驳。
颜玖把盒子往寒川手里一塞,道:“这东西也是师父送徒弟,你既已修习璞真诀,便也算是归元教的弟子,耳珰赠你,待来日遇见心仪的姑娘,你俩一人一只,权当定情信物。”
只怕这对儿也是老教主送给他的,一手借花献佛玩得到是驾轻就熟,寒川默默接过耳珰攥在手中,恨不得现在就拿出来跟颜如玉一人一只分了,再当场佩戴到耳垂上。
心仪之人的确有,哪来的什么姑娘。
师徒二人闲闲对坐少倾,沈轩便带着人回来了。
一身量高大脊背挺拔、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叟,提着两只用麻绳捆着的酒坛子冲进房内,见了颜玖便扯着嗓门呼天抢地:“不摆喽!我滴个乖乖玖娃娃,快来和老子热豁热豁,个仙人板板的造孽,造孽哦!硬是把个人想死咧!”
这老叟亦身着与归元教男教徒一般无二的浅绯色纱衫,单看外表分外出尘,颇有遗世仙人之资,怎知一开口竟声如破锣,口吐粗言野语,实在让人一时惊异万分,难以接受。
颜玖摆出一脸嫌弃的样子,可眼底却满是欣喜动容,甚至泛起了泠泠水光,他扁扁嘴,上前一步将老叟抱住,神色举止就如同一个归巢的稚儿。
“老头儿,老头儿……”
叹息般唤了两声,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情真意切的话来。
有些事过去许久,当时纵有再深的伤口,到如今,至少从表面看,也愈合结疤不那么狰狞了。
寒川在一旁看着,见颜玖如此伤神,虽不明就里,心头竟也酸楚不堪,他扯了扯颜玖的衣摆,哀哀叫了一声:“师父……”
颜玖才渐渐收住情绪,又笑了起来,扯了一把剑奴先生的白胡子,道:“老头儿,轻声点晓得不,等会儿把关师哥他们吵过来了,可了不得。”
老叟把酒坛子往桌上一丢,骂道:“关慕那个傲斗犟的砍脑壳,和他婆娘两个烦求得很!怎能跟着外人挤兑自己师弟?苦了我的阿玖,你娃这些年……还好吧?也不说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小白眼狼。”
“您老也真撇脱,咋还指望死人来访?”颜玖翻了个白眼,开玩笑说:“那不成托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