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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第107章
符石是个重情的人,哪怕杨氏有诸般的不好,他也记着这是他的发妻,为他生育了嫡长子。
杨氏失踪了好几年,他找了好几年。后来卫桓得了并州后,他还将当年定阳至西河的一段路的山匪剿了一遍,反复审问打听,即便是遇害了,夫妻一场,他好歹也要为她收尸。
可惜杨氏并非真被山匪所劫,所以一直没有结果。
这明里暗里的恩恩怨怨,因为有杨氏在手,姜琨这边倒是挺清楚的。
他们还知道符石一直都没有放弃,人出征在外,并州那边还在寻着,并未曾就此撒手。
卫桓当初对付杨氏的手段不够圆融,这种情况下,却愈发不好坦言真相了,只好吩咐符石身边的人多留意,有什么不妥立即禀他。
平时倒好,眼下他远在二三百里外的前线,却出现了一丝缝隙。
梁尚要钻的,正是这处缝隙。
符石一直以为杨氏是失踪的。
失踪的妇人,要么被劫杀,要么被拐卖。
于是,当“被拐卖”的发妻历经千辛万苦,托人给他送了一封信,求他去救。若这个地点就在宣和不远的郊区城镇,想必符石会迫不及待,立即就亲自过去吧?
如果不够,那就加一重砝码。杨氏不是一直都说卫桓害死了她儿子的?加到信上去。就说因为她查到儿子死亡真相,卫桓才派人截杀她。她跌跌撞撞外逃至今,身后的人追杀的人一直没断过。
她千辛万苦追着符石来到宣和,实在支撑不住要被卫桓的人追上了,她快藏不住了,求夫君快快来救她。
震撼吧?大惊失色吧?
慈心收容、一手托扶起的亲外甥,竟然害他嫡长子性命,暗地里追杀他妻子灭口。
符石还坐得住吗?
他一出来,事就成了。
符石出城救妻乃私事,他最多除了带自己的亲卫外再添一队甲兵,也就二三百人。
轻易就能拿下。
待拿下符石一众后,铠甲、马匹、进出令牌、当晚口令,最重要还有符石本人的将符。再仔细易容,借夜色遮掩,偷龙转凤混入城内,接下来的就简单了。
战前,他们在宣和城里放了不少眼线,这些百姓身份的眼线平时没大用,但到了非常时期,却能和并州军中的底层人手结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够使用的力量。
宣和城内,各种军需尽有,包括不断往前线运送的火油。而符石的将符,能发挥的作用太大了。只要小半个晚上的时间,就能成事。
梁尚细细道来,姜琨越听眼前越亮,一击掌,他大赞:“果然妙计!”
耗费不大,算计的却是人心。
他略略忖度,越想越妙:“只要能焚毁并州粮营,我有必胜把握!”
事不宜迟,姜琨立即道:“把那杨氏带上来,立即让她写信!”
亲卫领命而出,立即将方才押下的杨氏重新带上。
姜琨踱步而下,立在疯狂挣扎的杨氏跟前,居高临下瞥了片刻,淡淡道:“你知道你夫婿现今如何吗?”
杨氏骤停住。
不知道她想什么,但见她唇角紧紧抿起。
姜琨笑了笑:“符石乃卫桓亲舅,委以重任,久居高位,身边美妾骄儿,端是意气风发蒸蒸日上啊!”
杨氏一窒,呼吸立即粗重起来,她呜呜挣扎起来,挣扎得比刚才还有剧烈。
姜琨满意一笑。
他也不怕杨氏弄鬼,杨氏恨他们,但更恨卫桓,这个心性扭曲的疯癫妇人,只要稍稍一哄就成了。
姜琨高声打断杨氏的挣扎:“你想替儿子复仇吗!”
他骤俯身:“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明晃晃的烛火刺眼,杨氏双目血丝遍布,对视片刻,她挣扎的动作一顿。
中帐灯火亮了半宿,细节议毕,姜琨当即私下点了三千精兵,吩咐带着杨氏的亲笔信,无声出了营,绕远路悄悄往并州大军后方的宣和城而去。
计策议定后,后续事情就由姜琨亲自安排,姜钦便回了帐。
已经是下半夜了。
不过众人并不困倦,战策有了突破性进展,他们一扫先前的凝肃,神采奕奕的。
姜钦也是。
只不过他这种振奋的神色在入了自己营帐后,便敛了起来。
冯平亲自伺候卸甲梳洗,问过后,他有些不解:“主子,您不看好这计策吗?”
姜钦摇了摇头。
这倒不是。
梁尚这计策确实好极,若没差错的话,恐怕卫桓直到宣和大乱时,他还不知情。
“主子,你是说……”
冯平一听,有些明白了,“您是说,怕裴公子有所觉,会给那卫桓通风报讯?”
经过董夫人骨骸一事,裴家在青州的情报网让他们大吃了一惊。需知,裴文舒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杨氏都在临淄待多久了?很可能裴文舒一直都有盯着她。
这次虽说是悄悄押运,但未必能瞒得过这盯久了的有心人。
“不过,临淄至徐州,再从徐州去卑邑,即便裴公子有心传讯,怕也未必赶得上吧?”
就算杨氏移动被裴文舒的人察觉,只底下人哪可能做主往并州军传信?肯定得先发报回去的。
这一来一去的路程,冯平算算快马脚程,还是觉得赶不上的可能性要更大。
姜钦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您,是不想并州军败得这么快?”
姜钦当然不想并州军败得这么快,若卫桓一下子被重创后遁,甚至退回并州,那事情就回到原点了。
冯平犹豫一下,低声说:“请郎君恕罪,小的觉得,卫桓大败也无甚不好的。我,我始终觉得此人太强势了些。”
应该说是压迫感太盛。
越是深入了解这卫桓,他就越忌惮,这人太强悍,给他的危机感比彭越都还厉害。利用他,总有一种与虎谋皮的胆战心惊感。冯平心下其实一直有隐忧的,担心君侯不敌,被卫桓攻陷青州,那就什么都完了。
反而是重新回到从前局面,后续他们还有许多谋划的机会不是?
姜钦却摇了摇头:“不,后续机会会越来越少。”
姜琨的儿子们正在逐渐长大。
而作为姜琨侄儿的他,机会则会相应越来越少。
他能谋算一个姜铄,他还能一直谋算所有堂弟而不露破绽吗?
不可能的。这两年是最好的时机了。不,这次大战是最好的时机了。
姜铄死了,营中还剩三公子。不过三堂弟入营才一年,经验不足,待待伺机谋之后,再往下的堂弟都太小,就算姜琨出了什么意外,他们都无法临危受命。
而姜钦,他本是姜氏长子嫡孙,在这等战时乱世,毫无疑问,年长且有威信的他会被推上去。
所以,姜钦并不希望这次大战这么快就结束,他希望能长一些,交战频繁一些,让他能慢慢寻找动手机会。
姜钦将巾子扔回铜盆内,水溅了一地。
希望符石没那么重视这个杨氏。
不过只怕难。
“如今只希望裴文舒的讯报能及时一些。”
姜萱还在宣和呢,希望裴文舒对姜萱安危足够重视。他竭尽全力,即便是晚,也不要晚太多了,千万不要等一切结束后才送到。
然后,“卫桓能赶得更快一些,宣和那边的情况不要太糟糕。”
姜钦的希望没有落空。
裴文舒对姜萱的安危确实非常重视的,接讯略略忖度,大惊失色,立即亲笔写了书信一封,命王显以最快速度送往卑邑。
王显不敢怠慢,三个昼夜没合眼,星夜兼程打马赶到卑邑。
被哨兵拦下,他也不说什么,只用面巾蒙住头脸,说有要紧军务寻薄钧,十万火急。
他没有直接找卫桓,陌生人要找卫桓太不容易了。
他说找薄钧,同时递了一枚玉牌呈上去。这是当初一起再青州行动时,他和薄钧等人约定的信物。
他特地带来了。
有了这枚玉牌,果然,薄钧很快就亲自来接了。
卑邑城衙署内,议事大厅。
卫桓正与众臣将僚属在议事,薄钧引着风尘仆仆、面巾也挡不住眼下青黑憔悴的王显进来。
薄钧快步在卫桓耳边低语几句。
王显快速见了个礼:“我家主人嘱咐,言道十万火急,让我务必将此信亲自交到府君手上!”
他立即起身,几步抢上前,将信笺奉上。
卫桓神色一肃,接过略略打量,迅速打开。
众目睽睽下,素来冷峻镇定的卫桓竟陡然变色,他霍的站起,动作太猛,竟直接将身后沉重的太师椅整个带倒。
“哐当”一声巨响,他骇怒交加:“贺拔拓!立即去点一万骑兵,马上整军出发!”
他直接往外冲。
冲出去前,他将信笺往张济手上一送,急令:“诸军按原定计划,严守不动。若有变,暂由文尚调度应对!”
他声音都变了,语速极快说罢这段话,人已疾奔而出,徐乾等人回首,只看到他一抹衣角晃过门边,人已不见。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众人大急,慌忙站起问。
张济低头一看,大惊失色:“不好!青州军欲谋我后方宣和!”
粮草库及后勤大营都在宣和城。
怀孕的主母也在宣和城。
夕阳残红,一抹余晖渲染天际,自卑邑至宣和的黄土官道掀起滚滚黄尘,迅速由远而近。
卫桓在策马狂奔。
他是心思敏锐的人,一眼扫过信笺,登时就想通了姜琨所谋。
五内俱焚。
宣和不单单有粮草和军备,还有他怀孕的妻子。
姜萱甚至坐胎都还未曾满三月!
符非也是狠狠一扬鞭,“二郎!”
他想宽慰一下卫桓,风尘扑面而来,他提高声音喊:“父亲,父亲他未必会中计的!”
只这话出头,他自己都觉得很虚。
符石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杨氏,这个他清楚的。
他太了解嫡母了,这女人若被哄骗着做了筏子,她肯定要加上一个符亮。
毕竟杨氏本来就认定是卫桓害了她儿子。
前后符亮,后有她自己。
符非也是事后才隐隐知道截杀杨氏的事,但作为被后者打压多年的庶子,他毫不犹豫偏向卫桓了。
可他父亲不是。
杨氏是符石的发妻,哪怕有诸般不足,但总还是顾念的。况且杨氏失踪了,人不在跟前,留在心里的自然就剩好处。
青州这信,里头一半假一半真。这种情况才是最棘手的,种种蛛丝马迹都能契合,偏两件事是可以串联在一起,相信了第一件,第二件怎么也得有些怀疑吧?
这就糟了。
欣然接纳的亲外甥却杀他嫡子后,又私下追截舅母灭口,符石震撼可想而知?
不需要多,稍稍一丝动摇就足够了,他一情急往外,姜琨谋算就成了。
傍晚送信最好,动手后,借夜色遮掩进城行事,之前宣和一直风平浪静,但算一算青州军脚程,只怕动手就在今晚。
可现在他们距离宣和还有百余里路,天渐渐黑了,赶回去起码半夜。
只怕他们已经得手了。
符非不敢再说话,因为卫桓神色极骇人。
“快!”卫桓连连扬鞭,如离弦的箭般冲在最前方。
膘马在狂奔着,但心焦如焚的他只恨太慢。
符非都没分析明白的,他难道不懂吗?
卫桓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想。
截杀杨氏,他真的做过,杨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作为并州之主都搜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这是其实本来就有些出奇。
只是符石一直没往这么方向想过罢了。
那现在了,他骤被人点醒了。
那么,他会不会就顺利成章对符亮死因产生怀疑?
很有可能。
卫桓易地而处,如果他是符石,他想他会立即产生怀疑的。
当信任产生了危机。
怀疑,惊怒,焦急,不管是哪一种情绪,都轻易驱使符石离城而出。
反正城里还有刘振,他只是率个一二百人出城而已。
指挥军士凭印信虎符,上层将领校尉还好,认得人,会察觉不对。但底下士官兵卒完全哪可能人人近身去见过上将,一枚将符,就能唬住了。
哪怕后续觉得不对报上去,人家抓紧时间已动手了。
不单单是粮营军械库,还有姜萱。
粮草军械库一旦出现变故,城内必乱,万一她,万一她……
卫桓不敢再想。
他这辈子都没信过神佛,只如今却衷心希望是有的,盼上苍见他前十数年受尽苦厄,好歹可怜可怜他,教他妻儿安安稳稳。
狠狠扬鞭,得得马蹄声疾如天边惊雷,火速往西而去。
卫桓,包括符非符白等人知情者,无一例外没有侥幸之心。这等攻心之计符石必中。他们只盼情况好歹好一些,乱子不要大得不可收拾,最起码待自己赶到之时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等他们狂奔而出一拐弯,黑黢黢的夜色下,远处的宣和城静静耸立,却是意外的风平浪静。
众人一愣。
宣和城头上甲兵执矛肃立,四门紧闭。
唯一有些不同的,就是城外的巡哨严密了许多,远远听到大批骑兵的马蹄声,最外围的哨骑已急迎上来,见是己方服饰,一愣,忙现身迎上前。
哨兵营长远远喝道:“那个营的?为何突然折返?手令何在?”
众人对视一眼。
疾速的奔马已至近前,卫桓稍稍一勒缰,“是我。”
微微星光下,肤白如玉俊美逼人,神色冷肃威势赫赫,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哨兵营长慌忙翻身下马:“见过府君!”
卫桓叫起,“怎么回事?城中可有变故?”
没有黑烟,粮营没着火,甲兵巡视一丝不错,可见城内也未曾生乱。他心中许多疑惑,莫非潜入城中的敌军没能得手,在放火前就被察觉抓获了?
哨兵营长忙禀:“是这样的,傍晚时符将军突然让搜捕细作,军中和城内严密排查,又令加强巡哨和防卫。”
这么说,符石没有出城。
难道他没接信?
不对,不接信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身侧符非高兴:“我就说!父亲肯定信二郎的!”
信他?
有诸多蛛丝马迹辅证的情况下,面对结发二十多年的妻子泣血哭述,符石难道还笃信他这个相认不过数载的外甥?就连一点疑心都没有吗?
卫桓一愣。他心里是不相信的。
他认为符石是没接信。
那信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没到他手里。而同时敌军细作不知哪一环出现纰漏,露了破绽,所以才将一场祸患消弭于无形。
应是这样的。
卫桓入城,刘振惊讶,忙来见:“禀府君,粮草和军备库已加派了人手严守,军中和城内现正严密排查细作!”
见卫桓睃视左右,他补充:“正则在衙署。”
卫桓点了点头,吩咐几句后,直奔衙署。
不多时,抵达衙署,见礼后,值夜守卫禀:“符将军在值房。”
他顿了顿,往符石值房去了。
一灯如豆。
半支起的一扇窗,昏黄烛光下,符石正披衣坐在值房,他沉默不语,正垂眸看着手里的一纸信笺。
卫桓眼利,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信上字迹正是杨氏亲笔。
他一愣。
符石是真接了信。
那,为何他没有出城?
脚步声响,桌畔的符石抬头看来,舅甥二人目光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