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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老夫人今年六十余许,一头银发,额头箍着一圈墨绿色镶软玉的锦缎,眼角皱纹清晰可见,老眼也浑浊了,可脸上还涂着一层雪白的胭脂,生生压住了大片老人斑。
她宽大的宝蓝色棉裤下,依稀可见水肿粗壮的腿部线条,整个人歪在束腰罗汉床上,左右都有人小心伺候,床下燃着细炭,矮几上摆着烟雾缭绕的炉鼎,整个屋子被掩得密不透风,可幸光线还是充足的。
苏铮忍着胸口的窒闷陪话,左右座位上还有好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姑娘对她瞧上瞧下,她想着礼节性地说几句话就告辞,谁知昏昏欲睡的老妇人忽道:“你是做壶的吧?老婆子年轻的时候也去过陶都,那时会这手艺的可都是大老爷们,哪个妇人家敢说自己会干这个?才几十年过去啊,这风气可变得真快,你给我露两手瞧瞧?我还见过妇人家怎么捏那黑乎乎的泥巴呢!”
周围林家的小姐们都轻笑出声。
苏铮眉心蹙了起来,神色微微冷凝,随即略微勾笑:“林老夫人常年在深宅里,不知道外界的变化也很正常。现在莫说是已成家的妇人,便是我这样的姑娘家,学习这门手艺的也大有人在。我们用功学习,刻苦钻研,数年如一日琢磨紫砂奥义,凭借着自己的手艺获得应有的地位并且养家糊口。这可是非常常见的。”
林老夫人讽刺她不知礼数,身为女子抛头露面自甘粗鄙。她就反讽这老女人幽居深院消息闭塞,思想落后迂腐。
林老夫人眼睛不行了,健康也损了七七八八,但一颗脑袋还精明清透得很。当即听出了苏铮的言外之意,皱纹满匝的两眼微瞪,要挣起身来看清楚这个敢跟她叫嚣的后生。
座下一位神情娇憨脸带婴儿肥的少女眼珠微转,赶在林老夫人之前嗔怪苏铮:“瞧苏姑娘这说的,还养家糊口呢!那是男人家才做的事,我们女子的地位也是凭着娘家夫家才能得到的,苏姑娘真是大言不惭。”
苏铮记得刚才介绍时,这少女是林家三小姐林婉秋。林家小辈的排行是男归男排,女归女排,林婉意便是大小姐。此时几位小姐都到齐了。又因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古板规矩。快满七岁的苏觉只进来请了个安就出去了。苏铮本想那时候一起走,但林老夫人却直言想跟她说话解乏。
主人家的要求到底不能太拂了,苏铮心想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光景。便让婉约带着苏觉先出去,林婉意跟去照料,所以在场除了林婉意,林家其余三位小姐都在了,并且这仅是嫡出小姐,那些小妾所出的似乎没有资格凑到她们祖母跟前。
苏铮被林婉秋这软软糯糯的声音说得快要起鸡皮疙瘩,心里的不快也涨起来了。
说什么说话解乏,大清早的乏什么乏,精力不好就睡足一点。这老太太惯会消遣人,将她喊来却没说几个字。冷不丁一出口,就一副压根瞧不起她的态度,这边孙女又嗲嗲附和,十足的骄傲不屑,好像她脑子里那男尊女卑的思想多么光荣一样。
苏铮直想发笑,又懒得多说,扯扯唇角道:“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民俗风气。别人都说陶都的女子坚强柔韧,撑得起一片天,可不是那些见天涂脂抹粉、闲得只剩下说三道四的暖房娇花可以比拟,林三小姐一看便是足不出户养尊处优的,将来除了倚仗夫家也别无选择,不怪说出那番话来。苏铮实在不知再说什么好,就此告辞了。”
这话一出几个女人全都变了色。
什么叫“见天涂脂抹粉”,什么叫“闲得只剩下说三道四”?什么叫“除了倚仗夫家也别无选择”?几人一品味才知这是在讽刺他们呢!
一个泥土里打滚的粗鄙乡人,有什么好得瑟的!
林婉秋不忿,连旁边沉静冷僻的二小姐林婉真眼里也生出分冷厉来,而比她们更快的是林老夫人。
她身体一挣,粗皱的手掌在床上的案几上一拍,腕上那只明晃晃的镶着碧绿玛瑙的金钏直晃荡,她厉声道:“好一个牙尖口利的小妮子!看来你是生生瞧不起我们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大家闺秀,反而觉得自个儿到处撒泼刨食是无上的荣耀!哈哈,听听,这是哪门子道理,怪道哪位梅大人要逐你出师门,简直是目中无人!”
苏铮还没反应过来那句“逐出师门”是什么意思,这老太太忽又拍案捶胸痛心疾首起来:“竟然被这样的人带着,我那乖孙女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一个女孩要被教成什么样子啊!”
这下不单是苏铮,连三位林家姑娘也懵了。却在这时,门被大力撞开,一个娇婉秀丽的身影扑进了林老夫人怀里,哭喊着“祖母祖母”。
苏铮一瞬间怔在当场,有几许错愕,有几许莫名,有几许糊涂,看着那个哭得好不悲痛的女孩子,半晌回不过神来。
林老夫人也搂着那个女孩抹泪嚎哭:“我苦命的乖孙女啊!祖母盼了多少年可把你盼回来了!”
门外又陆陆续续涌进来许多人。